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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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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有腳步聲。他板著臉轉過身來。誰知來的不是羅塞蒂小姐,而是帶他上樓的那個姑娘,手裡歪歪扭扭地抱著一個小孩。看樣子她像是抱著孩子去餵奶,路上看到畫室的門開著,就順便朝室內張望一下。她似乎對查爾斯一個人站在那兒感到吃驚。 「拉夫伍德夫人走了嗎?」 「她對我說……有位女士想單獨跟我談談。已打鈴叫過她了。」 那姑娘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可是,她沒有象查爾斯所預料的那樣走開。相反,她走進屋子,把那孩子放在畫架旁邊的地毯上。她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個布娃娃遞給那個孩子,然後俯下身來呆了片刻,似乎是為了看清楚那孩子是不是開心。接著,她一句話沒說便站起身,姍姍地朝門口走去。而查爾斯卻站在那兒,又是惱火,又是疑惑。 「我想那位女士很快就會來了吧?」 那姑娘轉過身,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意。隨後,她低頭望著地毯上的孩子。 「她已經來了。」 門關上後,查爾斯有好大一會兒呆呆地望著那個孩子。那是個小姑娘,約一歲光景,黑黑的頭髮,渾圓的胳膊。她似乎突然發現查爾斯挺活躍,便把布娃娃舉起來遞給他,嘴裡還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他覺得那勻稱的小臉上閃現著不很明亮的光彩,流露出膽怯、懷疑的神情,吃不准她面前的人是幹什麼的……過了一會兒,查爾斯跪在孩子身前的地毯上,扶她挺直柔弱的小腿站了起來,細細地觀察著她那張小臉,就象考古學家觀察一件久已失傳、剛剛出土的古代手稿一樣。那小姑娘覺得不自在,一定是不喜歡讓人這樣仔細地觀察,也可能是因為查爾斯把她那柔嫩的胳膊抓得過緊了。查爾斯連忙掏出懷錶給孩子看——他以前碰到過那次類似的尷尬情況也是這樣做的,這一次效果同樣好。不到幾分鐘,孩子就乖乖地聽他的話了。查爾斯把她抱起來,放到窗口旁的一把椅子上。孩子跪坐在那兒,全神貫注地盯著這件銀玩具,而查爾斯呢,他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和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查爾斯回味著他跟莎拉在這間屋子裡說過的每一句話。語言就象閃光的綢子一樣,其亮度如何主要取決於你從什麼角度觀看它。 他聽到輕輕的開門聲,但沒有回頭看。不一會兒,一個人走到他的身後,把手放在他坐的木椅靠背上。查爾斯沒有作聲,他身後邊的人也沒作聲,那小孩專心玩懷錶,也沒吭聲。這時,在遠處的一所房子裡,一位音樂愛好者,可能是一位女士,開始彈起鋼琴,她彈的是肖邦的瑪祖卡舞曲,琴聲穿過牆壁,透過樹葉與陽光傳了過來。只有琴鍵不斷撞擊發出的聲音還能告訴人們,一切都還在變化。否則,世界似乎是凝結了,歷史的車輪停止了轉動,世間萬物停止了呼吸。 誰知那小姑娘變得厭倦起來,她伸手抓住了母親的胳膊。母親把她抱起來,撫弄著走了幾步。查爾斯依然呆呆地望著窗外,半晌一動不動。末了,他站起來,望著莎拉和她懷中的孩子。她的目光仍舊很陰沉,可臉上卻掛著一絲兒笑容。這當兒,他感到自己正在受奚落。不過,他即使跋涉四百萬英里來受這場奚落,也是心甘情願的。 那孩子看到她的布娃娃躺在地板上,便伸著小手要去抓。莎拉俯下身,把布娃娃拿起來給了她。她盯著懷裡的孩子,孩子專心地玩著玩具。後來,她移動一下目光,望著查爾斯的腳。她沒有勇氣望他的臉。 「她叫什麼?」 「拉拉治。」她把這三個字象朗誦詩歌一樣讀成揚抑抑格①,「治」字讀得很重。這當兒,她還是無力抬起眼皮。「有一天在街上,羅塞蒂先生走到我的面前。他已經觀察了我好長時間,不過我沒有覺察到。他要求我允許他畫我。那時,這個孩子還沒出生。他瞭解到我的處境後,各方面待我都很好。他親自給孩子起了這個名字。他是她的教父。」她小聲說,「我知道這個名字很怪。」 -------- ①「揚抑抑格」是英語詩歌的三步音律,讀為「重輕輕」,這裡是莎拉故意把最後一個音節「治」讀成重音。 查爾斯的情感自然也很怪。最奇怪的是,他處在這樣的情況下,竟去注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這好比在一個人的輪船已經觸礁的危機時刻,別人卻問他船艙該用什麼材料裝璜最好似的。儘管他此時已經有點麻木,他發現自己還在回答對方的話。 「是希臘語,『拉拉治歐』,象小溪的流水一樣潺潺作響。」 莎拉低下頭,似乎對查爾斯告訴她這一詞源知識抱著一點感激之情。查爾斯仍然呆呆地望著她,覺得自己的船帆在撕裂,似乎聽到即將被淹死的人在呼救。他怎麼也不想諒解她。 他聽到莎拉輕聲同:「您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我……」他咽了一口唾沫,說道:「喜歡,這是個可愛的名字。」 她再次垂下頭。可他還是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的目光中仍舊浮現著可怕的疑慮。他似乎在瞅著一座剛剛倒塌的大廈——他從那兒走過時,要是慢了一步,就已粉身碎骨了;他覺得,人類在思想上容易忽視、容易視作無稽之談而棄置一邊的某種東西在他眼前這個人——這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身上危險地體現了出來。她的一雙眼皮呆呆地垂著,黑黑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目光。他看到,或者感覺到,那睫毛上掛著淚珠。查爾斯不知不覺地向前邁了兩三步,隨後又止住了步子。他不能,不能……他雖是輕聲地,但卻是猛然地問道: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假如我永不……」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她回答的聲音很輕,幾乎聽不清楚。 「不得不如此。」 這下他明白了:那是上帝的意志,上帝用這一方式原諒了他們的罪過。可他還是盯著她那躲閃開的臉。 「還有你說的那些冷酷無情的話……迫使我那樣回敬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不得不那樣說。」 末了,她終於抬起頭來望著他。她兩眼噙著淚花,神色是那樣坦率、熱切,叫人難以直視。這樣的神色,我們一輩子只見過那麼一兩次,曾被深深地打動過。在這樣的神色中,人世間的隔閡會煙消雲散,往昔的怨恨會冰化雪消。我們知道,有了它,世界上就只會有愛,不會有別的什麼東西。此時此刻,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她的一隻手搭到查爾斯的一隻手上;兩個人的頭緊緊地靠在一起。兩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查爾斯才開了口,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提出一個問題: 「我到底能不能弄懂您的謎呢?」 莎拉偎依在查爾斯的胸前,她默默地連連搖頭。查爾斯的嘴唇吻著莎拉的金髮。長時間的沉默。這當兒,遠處房子裡那位天資不足的女士停止了彈奏,那一定是悲傷揪住了她的心(也可能是肖邦那倍受煎熬的鬼魂揪住了她的心)。也許是寂靜仁慈地給了拉拉治音樂的美感,她想了一會兒,將手中的布娃娃打在那俯下去的面頰上,提醒她的父親(提醒得恰是時候):如果沒有打擊樂器,縱然一千名小提琴合奏,也會使人感到厭倦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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