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法國中尉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第六十章(3)


  他迅速地朝屋內掃了一眼。她已經走了出來,關上了門,身子倚門而立,手扶在門的銅把手上。乍從陽光裡出來,她一時看不清楚。

  她的衣服!衣服跟從前毫不相同,以致於他在片刻間還以為她是另外一個人呢。在他的想像中,她總是穿著先前的衣服;他想像著,那張令人難以忘懷的臉孔總是從一片黑暗中漸漸升了起來。而眼前這個人,全身穿著「新型婦女」的衣服,對有關婦女穿著的現行正規觀念來了個全盤否定。她的裙子是鮮豔的深綠色,腰間用一條紅皮帶束著,皮帶上鑲著一個金星皮帶扣。粉紅條子和白色條子相間的綢外套也紮在皮帶裡面。外套的袖子很長,飄飄蕩蕩,領子小巧別致,鑲著白花邊。領子上還別著一枚小徽章,起著領結的作用。頭髮上紮著一條紅緞帶,蓬蓬松松地披在腦後。

  這種令人震驚、豪放不羈的裝束在在爾斯身上立即引起兩種反應。一是她看上去不是年長了兩歲,而是年輕了兩歲;二是似乎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己並沒有回到英國,而是經歷了一次往返旅程,又回到了美國。在美國,許多時髦的年輕女子在白天正是這樣打扮自己。她們懂得這種衣著的妙處。她們拋棄了那些裙子襯架、腰墊、緊身胸衣之類的東西,感到新式衣著給人以明快、美麗的印象。查爾斯在美國見過這種服飾。這類服飾巧妙、含蓄地賣弄風情,暗示著其他方面的解放,叫人看了不禁為之動情。查爾斯此時雖是滿腹狐疑,臉上卻不知不覺地湧起了兩片紅暈,和她襯衣上的紅條子一樣鮮紅。

  她現在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真叫人驚訝不已。儘管如此,查爾斯心裡還是一塊石頭落了地。那雙眼睛,那嘴巴,那種微微外露的蔑視神色……一切的一切,都還在。她確實是他記憶中原那個不同凡響的、可愛的人兒——不同的是,她象鮮花一樣盛開了,象朝陽一樣放射的光彩,象黑色的蛹蟲長出了翅膀,任意飛翔。

  約有十分鐘的光景,兩人誰也沒說一句話。末了,她窘迫地用手握住鍍金皮帶扣,垂下眼皮。

  「您怎麼會到這兒來,史密遜先生?」

  這就是說,信不是她寄出的。她沒有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她這樣提出問題,就象從前她突然來找查爾斯時,查爾斯向她提的問題一樣,不過現在查爾斯對此已經忘記了。然而有一點他是感覺到的:他們兩人的關係已奇怪地倒了過來,即他變成了乞求者,她卻成了不情願聽對方談話的主人。

  「有人告訴我的律師,說您住在這兒。我不知道誰告訴他的。」

  「您的律師?」

  「您不知道我已解除了跟弗裡曼小姐的婚約嗎?」

  這時,輪到她大吃一驚了。她疑惑地盯著他,過了好久才垂下眼皮。她根本不知道此事。查爾斯向前移了一步,低聲說道:

  「我把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搜索過了。我每個月登一次尋人啟事,希望……」

  這時兩人都呆呆地望著他們之間的地板,望著樓梯拐角處鋪著的漂亮的土耳其地毯。他盡力用平靜的聲調說:

  「我看得出,您……」他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兒,但他的意思是「全變了」

  她說:「我現在過得不錯。」

  「這裡的那位先生,他是不是……?」

  他說出一個名字,但眼睛裡流露著懷疑的目光。她點點頭,肯定了那個人就叫那個名字。

  「那麼這所房子屬￿……」

  她微微吸了口氣,因為他的語氣裡含著責怪。這時,他的腦海浮現出一些無聊的風言風語。這些閒話不是說的他在這間屋內看到的那個男子,而是他在樓下看到的那一位。莎拉沒有打個招呼,就朝上一層樓的樓梯走去。查爾斯一動不動。她轉過身,遲疑地朝下望了他一眼。

  「請上來吧。」

  他跟著莎拉走上樓梯,發現她走進一間朝北的房間,這間屋子俯瞰著一座大花園。這是一間畫室。門旁的桌子上堆著一些素描。在一隻畫架上繃著一幅剛剛開頭的畫,畫面上只畫了一些草稿,但已可以看出畫的是一位年輕女子。那位女子正在悲傷地低頭望著什麼,頭的背後輕輕描著一些枝枝葉葉。另一面牆上掛著翻轉過來的油畫。還有一面牆上有一排鉤子,上面掛著各種顏色的女裙、圍巾、披肩。畫室裡還放著一隻大瓷缸。幾張桌子上擺著各種用具——油彩、刷子、顏料盤等等。屋子裡還有一尊女子雕像和一些別的雕塑品。有一隻水缸裡養著水燭花。總之,屋內到處堆滿了物件,簡直找不出落腳的地方。

  莎拉站在窗前,背對著他。

  「我是他的抄寫員,他的助手。」

  「您當他的模特兒?」

  「我明白你的意思。」

  「有時當?」

  他的兩眼直勾勾的。說得更確切些,他從眼角裡看到門旁桌子上的一幅草圖,畫的是一個裸體女人——腰部以上裸露著的女人。那面部看起來不大象莎拉,但體型卻很象她,因此很難說那不是莎拉。

  「您離開埃克斯特後就一直住在這兒嗎?」

  「我是去年才住到這兒來的。」

  查爾斯真想問問她,他們是怎樣相識的,他們以什麼關係待在一起。他遲疑了一下,隨後便把帽子、手杖和手套放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時他可以看見,她滿頭秀髮,幾乎披到腰間。她似乎比他記憶中的嬌小些、纖弱些。這當兒有一隻鴿子飛到窗檻的光亮處,接著又驚慌地飛走了。樓下傳來開門聲和關門聲,還可以隱隱約約聽到有幾個男子邊走動邊說話的聲音。而他們二人好象與其他屋子隔開了,和世界的一切隔開了。沉默變得叫人難以忍受。

  他來的目的本是要將她從一貧如洗之中拯救出去,從一所破舊房子中的一個可憐的工作中拯救出去。他全副武裝,準備斬殺食人的巨龍,救出落難女子——可誰知一切都出人意料。他看到的不是鎖鏈,不是啜泣,不是求援的雙手。他來到這兒,像是正式參加社交晚會,覺得馬上就要進行一場化裝舞會似的。

  「他知道您沒有結婚嗎?」

  「我自稱是寡婦。」

  他的下一個問題提得很笨拙,談話的技巧這時已完全忘光了。「他的妻子大概死了吧?」

  「她死了,但卻活在他的心裡。①。」

  --------
  ①上文提到的畫家即當時英國著名的詩人、藝術家但丁·羅塞蒂。(1828—1882)。羅塞蒂的妻子伊麗莎白·西德爾能賦詩作畫,對其夫早期的藝術創作有一定影響。1862年妻子去世,羅塞蒂以早期的詩稿殉葬,因此這兒說「她死了,但卻活在他的心裡。」下文講到羅塞蒂的弟弟,即約翰·羅塞蒂。也是當時有一定成就的文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