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法國中尉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第四十六章(2)


  在他面前,她象慌亂得無法遮攔。他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爐火剛剛生著,爐臺上的大啤酒杯裡插著的水仙花梗枯萎了;房間陳設之簡陋是一目了然的,使人感到難堪;天花板上有一團團的黑灰——那是煤油燈的黑煙熏的。

  「或許我應該……」

  「不,請坐吧。我……我真沒料到您會……」

  查爾斯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櫥子上,屋子裡只還有另外一把椅子,他拉過來坐在屋子的另一端。她雖然寫過信,可她怎麼會料到他來呢?就連他自己也是費了好大周折才下決心前來的。他想找點這次來的藉口。

  「您已把地址寫信告訴特蘭特姨媽了吧?」

  她搖了搖頭。沉默。查爾斯望著地毯。

  「只告訴了我?」

  她又低下頭去。查爾斯面色莊重地點點頭,那樣子像是說他完全猜中了。接著,兩人又沉默起來。一陣暴雨啪嗒啪嗒地打在她身後的玻璃窗上。

  查爾斯說:「我就是來談這件事的。」

  莎拉等待著,可是查爾斯沒有說下去。他的兩眼再次盯在她身上。她的睡衣的領扣和袖扣都扣得緊緊的。在爐火的照耀下,雪白的睡衣閃爍著玫瑰紅——因為旁邊桌子上的油燈沒有撚得很亮,而是呈暗紅色。在綠披肩的襯映下,她的頭髮已是光彩奪目,被爐火照到的部分更是令人陶醉的秀美。她的秘密,她的內心深處的自我,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既高傲又謙卑,既束手束腳又自由自在,在地位上既是他的奴僕又是他的同類。查爾斯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到這兒來:是為了再次見到她。見到她便是需要,這正象在嗓子幹得冒煙時需要喝口水一樣。

  他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舉目望著壁爐上方擺著的兩尊大理石仙女雕像。紅毯子將火光反射到雕像身上,使她們也呈現出一派玫瑰色。這時,莎拉身子動了一下,查爾斯又重新望著她。

  她剛才很快地抬起手,用指頭在垂著的臉頰上擦去點什麼,隨後,她把手按在喉嚨上。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請不要哭……我本不該到這兒來……我並不是想……」

  但是她突然連連搖頭。他沒有吱聲,以便讓她恢復平靜。她用手帕輕輕地擦著臉。就在這當兒,他感到周身欲火燃燒,不能自已。這比他先前在那個妓女的房間裡所感到的欲望強烈上千倍。她那種懦弱、泣不成聲的神態可能是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他陡然明白了,為什麼她的面容總是叫他難以忘懷,為什麼他急切地要再次見到她。那是要佔有她,要融化在她身上,要在她的身上、眼睛裡燃燒,燒成灰燼。要將這種欲望抑制一星期,一個月,甚至好幾年,這倒還受得了,但永遠抑住它,那除非海枯石爛。

  她下面這句話是解釋她啼哭的原因,但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楚。

  「我還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您了呢。」

  查爾斯無法告訴她,這句話正好道出了他同樣的心思。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他同樣迅速地垂下了眼皮;他們在穀倉裡時他出現過的那種昏厥似的神秘感覺,這時再次流遍他的全身;他的心在怦怦地跳,雙手在瑟瑟發抖。他知道,要是看一看她的眼睛,他便會失去控制。像是為了避開她的眼睛,他自己閉上了雙眼。

  接著是一陣難以忍受的沉默,那緊張勁兒像是橋要斷裂,塔要倒下似的。那種激情實在叫人受不了。這時,突然有一片火星從壁爐裡爆了出來。大多數火星都掉進下面的爐膛裡,但是有個火星卻彈了出來,落在莎拉蓋在腿上的毛毯的邊緣。她急忙將它抖落,可是為時已晚,毛毯冒出了煙。查爾斯一把將毯子從她腿上拿開,扔到地上,連忙用腳踏滅燒著的毛毯。屋子裡有一股燒焦的羊毛味。莎拉的一條腿仍擱在凳子上,另一條腿放到地上。兩隻腳都沒穿襪子。查爾斯望望地上的毛毯,用手敲打幾下,看看不再冒煙了,便轉過身,重新把毛毯蓋在莎拉的腿上。他彎著腰,離她很近,兩眼望著正在蓋上去的毛毯。這當兒,莎拉羞怯地伸出手,放到他的手上。這一動作好象是出自本能,她根本就不敢去思考。查爾斯知道莎拉在望著自己,他的手一動不動,兩眼呆呆地望著她。

  莎拉的眼睛裡充滿了感激和憂傷,還有一種奇特的神色,似乎她認為自己在傷害查爾斯。最重要的是,她流露出等待的神色,儘管她怯生生的,但的確是在等待著。查爾斯不知望了對方多長時間,似乎是很久很久,其實不過三四秒鐘。他們兩人的手動了起來,似乎是靠了神秘的靈感,他們的指頭相互交叉在一起了。隨後,查爾斯單腿跪在地上,激動地摟住了她。他們的嘴巴碰到一起,動作之劇烈使他們自己都為之一驚。她把嘴唇轉向一邊,他熱烈地吻著她的腮和眼睛。接著,他的手碰到了她的頭髮,愛撫地摩挲著。透過她那柔軟的頭髮,他可以感覺到她那小巧的腦袋。他摟著她,透過薄薄的衣服感覺到了她的身體。

  「咱們不能……咱們不能……這是發瘋。」

  可是她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腰,把他摟得緊緊的。他一動不動,覺得好象自己插上了翅膀,在柔和的微風中急馳飛翔,象一個放假後獲得自由的兒童,象一個囚犯回到了綠色的田野,象一隻山鷹在自由翱翔。他抬起頭看看她,她的臉上一片狂熱神色。他們再次親吻起來。但是,他擁抱她時用力過猛,椅子向後滑了一下,她那纏著紗布的腳從凳子上掉了下來。他覺得她疼痛得痙攣了一下。他轉身望望她的腳,隨後又轉身看著她的臉和她合上了的雙眼。她的雙手在痙攣似地緊緊抓著他。查爾斯瞥了一眼她背後臥室的門,然後站起身,兩步跨到臥室門口。

  臥室裡沒有燈,只有黃昏的微光和街對面射進的燈光。但是,他看得見臥室裡有一張灰色的床、還有一隻盥洗盆。莎拉從椅子上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手扶著椅背支撐著身子,那只受了傷的腳從地上抬了起來。這時,披肩的一端從她的肩上向下滑。兩人都看到對方眼睛中的緊張神色,感到周身處在滾滾洪水中,眼看就要被洪水沖走。她似乎是一邊趔趔趄趄地向他走去,一邊幾乎是向他摔倒過去。查爾斯沖上前去扶住她,擁抱著她,把嘴緊貼在她的嘴上。最後他從她的嘴上移開嘴唇時,看見她的頭躺在他的胳膊上,好象是暈過去了一般。他猛地抱起她,向臥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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