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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要讓我脫胎換骨,
  現在的我應死去。

  ——丁尼生《毛黛》(1855)

  我已經完全按照傳統的模式結束了這部小說。可是,我最好還是說明一下,雖然以上的描寫確實在上兩章裡發生過,但實際上它是一種想像,並非是象你上面所聽到的那樣如實發生的。

  我以前說過,我們大家都是詩人,但其中許多人實際上並不寫詩;同樣,我們也都是小說家,這就是說,我們有一個習慣:為自己虛構未來。當然,我們今天大概更傾向於將自己虛構到電影中去。我們在頭腦裡設置各種假說,想像著我們會碰到什麼樣的問題,會怎樣行事,而當真正的未來變為現實時,這些小說或電影式的假說對我們實際行動的影響往往超出了我們所能允許的範圍。

  查爾斯自然也不能例外。前面幾頁所描寫的事情並沒有真正發生,那只是查爾斯在從倫敦到埃克斯特好幾個小時的旅途上所想像可能發生的事情。毋庸諱言,他並沒有象我寫的那樣想像得那麼具體,那麼連貫。當然我更不能發誓說,他對波爾蒂尼夫人來世的境遇會想出那麼有趣的細節,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他希望波爾蒂尼夫人下地獄,所以我那樣寫也並非失之千里。

  最重要的是,查爾斯發現自己的事情就要結束了,而這個結局他並不喜歡。如果諸位讀者發現前兩章的敘述有點倉促行事,前後不夠協調,發現故事的進程與查爾斯性格的深入發展不符,如果你懷疑作者已精疲力盡(這在文學中並非少見),所以只得在他仍有信心取勝的賽跑中嘎然而止,那麼,在這些方面請諸位不要怪我。這是因為,前兩章所描寫的那些感覺以及對這些感覺所進行的思考,都確實在查爾斯的頭腦中存在過。在他看來,描寫他的人生的這本書就這樣草草地結束了。

  還有,上文中的那個「我」,即那個找出似是而非的理由將莎拉扔到被遺忘的角落裡的實體,也並非作者本人。這一實體對查爾斯抱著那樣的敵對態度,所以他不會認為它是「上帝」。這一實體只是對事物採取冷漠無情態度的一種擬人化。這種態度有著可惡的慣性,它將法碼放在天平上歐內斯蒂娜的一側。這又似乎是不可更改的發展趨向,正象載著查爾斯前進的火車那樣,方向不可更改。

  我在上一章裡說過,查爾斯在倫敦幹了越軌的事以後,決定與歐內斯蒂娜結婚,這並非撒謊。那是一種正統的決定,正象他按照正統的習慣決定信奉基督教一樣。那六個字的信對他的影響是長久的。在分析這種影響時我倒真的欺騙了讀者。實際上,那封信在折磨他,纏繞在他的心頭,使他迷惑不解。他越想就越覺得只有莎拉才會那樣做——只寄一個地址,別無其他。這跟她的別的行為一模一樣,可以說是既勇敢又膽小,既誘人又推諉,既複雜又簡單,既高傲又謙卑,即進攻又防衛。維多利亞時代是一個一切都處於冗長、囉嗦的時代,人們還不習慣於從紛繁的頭緒中一下子理出一條思路。

  最重要的是那封信給了查爾斯選擇的餘地。他一方面對於不得不作出選擇而非常痛恨,另一方面,他在從倫敦往西回埃克斯特的旅途上,卻為作出選擇的時刻迫近而萬分激動。知道了這後一方面,我們就算接近了他的秘密。他那時還不懂得什麼叫存在主義,但是他所感到的卻是一種實實在在對自由的焦慮——也就是說,意識到一個人確實是自由的,同時又意識到人有了自由也就進入了可怕的處境。

  那麼,讓我們把薩姆從查爾斯所假想的未來中拉回來,回到埃克斯特的現實之中。也就是說,上一章咱們說到從倫敦開來的火車已到達埃克斯特。火車停下後,薩姆來到了主人的車廂。

  「咱們要在這兒過夜麼,先生?」

  查爾斯望著他,過了半晌,尚未拿定主意。他的目光越過薩姆的腦袋向陰雲密布的天空望去。

  「恐怕要下雨了,咱們就去住希普旅館吧。」

  這樣,薩姆想像中做生意嫌的上千英鎊就不翼而飛了。薩姆和主人下車後,在站外望著查爾斯的行李裝到一輛膠皮輪子的馬車頂上。查爾斯心中一陣慌亂,最後打定了主意。末了,箱子捆好了,只等著他上車。

  「薩姆,我覺得乘火車旅行真是倒黴透了,所以想步行溜溜腿。你自己隨行李一起走吧。」

  薩姆的心咯噔沉了一下。

  「對不起,查爾斯先生,那不行。天上雲彩黑壓壓的,就要下雨了。」

  「對我來說,淋點雨沒啥了不起的。」

  薩姆咽了口唾沫,鞠了一躬。

  「好吧,查爾斯先生。我是不是吩咐他們給準備晚飯?」

  「是的……就是說……等我回去再說吧。我也可能到教堂去作晚禱。」

  查爾斯沿著坡向上走著,朝城裡走去。薩姆憂鬱地望著他的背影,過了片刻,他轉向馬車夫。

  「喂,聽說過『恩迪科特旅館』嗎?」

  「聽說過。」

  「知道在什麼地方嗎?」

  「知道。」

  「好吧,快馬加鞭,越快越好,到了希普旅館我給你賞錢,夥計。」

  薩姆沉著地上了車。馬車很快地趕上了查爾斯。這時,他正在慢吞吞地步行,好象在呼吸新鮮空氣。可是當馬車走遠了以後,他立刻加快了腳步。

  薩姆在對付拖遝的鄉村旅館方面頗有些經驗。行李很快卸下了,最好的房間也已找到,火爐也升了起來,夜間用品及其他用品也一應俱全——總共才花了七分鐘。薩姆急急忙忙來到街上,馬車還等在那兒。馬車繼續朝前奔去。薩姆在車內小心地朝四外望著。不一會兒,他下了車,掏錢付給馬車夫。

  「在第一個路口向左轉,就到了恩迪科特旅館,先生。」

  「謝謝,夥計,兩個銅幣給你。」真丟人,薩姆給了人家那麼點小費(就算是對埃克斯特人,也夠吝嗇的了),然後把禮帽往下拉了一拉,遮住眼睛,便消失在薄暮之中。他沿街走了一會兒,看到馬車夫指的那家旅館對面有一座衛理公會小教堂。教堂的山牆下有巨大的柱子,這位偵探新手便躲在一根柱子的背後。這時,天快黑了,由於空中一片灰濛濛的,夜晚也來得早一些。

  薩姆並沒有等多長時間,便看到一個高高的身影走了過來,這時他的心緊張得怦怦亂跳。一看便知,那人不知該往哪裡走,只好向一個小孩打聽。那孩子把他帶到薩姆還可以望見的一個拐角,指了指。接著,小孩子咧嘴笑了,由此可以斷定,他至少掙了兩個便士。

  查爾斯的背影漸漸遠了一些。接著,他停了下來,抬頭張望了一下,向著薩姆的方向走了幾步。他看上去好象很心焦,猛地轉過身,走進五幢房子中的一幢。薩姆從柱子後面溜出來,跑下臺階,穿過街道,走到恩迪科特旅館旁邊。他在拐角處呆了一會兒,但查爾斯並沒有再露面,他的膽子大了起來,沿旅館對面一座倉庫的牆根兒大大方方地溜達著。他走到能夠望見旅館門廳的地方。門廳裡空無一人。有幾個房間亮著燈。約摸過了十五分鐘,天下起雨來。

  薩姆咬著指甲,心急火燎地思考著該怎麼辦。最後,他急匆匆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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