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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1)


  遲早我總要身不由己地被打上
  這個黃金時代的烙印——幹嗎不呢?

  我沒有希望,又不願相信什麼;
  或許我的心會因此變成里程碑,
  我的臉會變成永恆的燧石,
  欺騙人,也被人欺騙,然後死去:
  誰說得誰?我們總歸是灰塵①。

  ——丁尼生《毛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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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經》裡上帝曾說:「你們都是塵土,都要歸還塵土。」上帝用泥土捏成亞當,而亞當的後代們最終也是在黃土中找到歸宿,即所謂「歸本返真」基督教的這一信條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西方人的人生觀。

  查爾斯不知不覺地走下弗裡曼家門口的臺階。此時已是黃昏,街上的煤氣燈已亮了。空氣清涼,薄霧縹緲,霧氣中夾雜著聞慣了的煤煙味和從海德公園飄出的春天裡草木的氣息。查爾斯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微帶倫敦特有的辣味。他把專門為他雇的馬車打發掉,決定步行。

  他慢慢地走著,心裡並無明確的目的地,大致方向是朝他所屬的聖·詹姆斯俱樂部走去。一開始,他沿海德公園的鐵欄杆走著。那些笨重的欄杆三個星期以後在一次群眾騷亂中被推倒了(這是後來朋友告訴他的,他們親眼目睹過這一驚人事件),結果改革法案很快便獲得通過。不一會兒,他拐向公園街。可是公園街的交通非常擁擠。維多利亞中期交通之擁擠與今天相差無幾,而且比現在嘈雜得多,因為那時的馬車輪子都帶著鐵箍,壓在花崗石路面上嘎吱作響。於是,查爾斯找了一條自以為是捷徑的小巷,從那兒到了梅凡爾區①的中心。霧氣濃重起來,雖然沒有濃到看不見一切的程度,但卻足以給查爾斯一種撲朔迷離的夢遊感覺。他感到自己似乎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是一個只能看到事物表面現象的老實人②,一個陡然被剝奪了識別事物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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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倫敦西區,是上流社會居住的地區。
  ②老實人是法國哲學家、文學家伏爾泰(1694—1778)的著名哲理小說《老實人或樂觀主義》中的主人公。老實人遭遇一系列無妄之災,顛沛流離,死裡逃生,終於認識到這個世界並不完善。


  對查爾斯來說,失去了這種能力就等於失去了一切。這一點就足以說明查爾斯為什麼會有下面的感覺。他實在弄不清是什麼東西驅使他來找歐內斯蒂娜的父親的,那件事情完全可以靠通信的方式處理。如果現在看來他的小心是荒謬的話,那麼,他關於貧窮、調整個人收入之類的談論也莫不如此。在那個時代,特別是在那樣一個霧靄茫茫、容易出事的夜晚,有錢人都坐馬車,步行的必定是窮人。所以,查爾斯遇到的幾乎都是下層社會的人:梅凡爾區富貴人家的僕人,以及職員、售貨員、乞丐、街道清掃工(那時馬是重要的交通工具,所以這是一種極普通的職業)、小販、頑童、少數妓女等。查爾斯知道,對這些人來說,一年能掙上一百鎊也就算是走運了,而他每年的收入比這個數高達二十五倍!儘管這樣,別人還覺得他可憐呢!

  查爾斯並非是個早期的社會主義者。他不覺得自己優越的經濟地位在道德上有什麼罪惡,這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在其他方面遠不能說是優越。這方面的證據比比皆是。一般說來,除去乞丐為了討到一口熱飯就得表現出一副可憐樣子外,從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看不出他們對自己的命運有什麼不滿的地方。而他卻無幸福可言,只覺得自己與時代格格不入,十分痛苦。他覺得客觀環境要求一個紳士在自己的周圍建立起的東西,就象古代恐龍類生物在自己身上生出的巨大防護器官一樣,而正是這種器官使它們死於非命。他想到這一滅絕了的怪物,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實際上他停住了腳步,象一塊活化石一樣站在那兒,看著那些更快活、更適於生存的人們在他剛才經過的一排小店鋪門前熙來攘往,活象顯微鏡下的阿米巴蟲那樣。

  兩名演奏手搖風琴的人相互比賽技藝。一名班卓琴手後來也加入了他們的競賽。街上還有搗馬鈴署泥的工人,有賣豬蹄的小販(「剛出鍋的,一個便士一隻!」),還有賣熱栗子的。

  一位老婦在叫賣抗風大頭火柴,另一位老婦在叫賣水仙花。街上還有運水工,水龍頭管理員,頭戴折疊帽的清潔工和戴著四方小帽的機修工。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坐在路邊門口的臺階上或街道旁的鑲邊石上,有的倚靠在馬車欄杆上,一個個象小禿鷲似的。其中,有個小孩(他象大多數小孩一樣赤著腳)向著另一個在演戲的孩子吹著尖利的口哨,查爾斯看見他們便停住腳步。這時,那個演戲的孩子揮舞著手中的彩色紙條,向著站在這活躍的「舞臺」一側的查爾斯跑來。

  查爾斯慌忙走開,拐進一條燈光昏暗的街道。這時,有個人跟在他的身後,尖著嗓子唱一支當年的低級下流的歌曲:

  馬麥杜克勳爵,您為什麼不回轉,
  跟我一起共進熱氣騰騰的晚餐?
  我們幹掉一壺烈酒,
  便可雲來雨去,騰雲駕霧,
  便可雲來雨去,騰雲駕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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