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法國中尉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一章(4)


  沉默。

  接著,她做了一件既使人奇怪,又令人吃驚的事。這種事簡直就象她當著別人的面脫光了衣服那樣不可能——她竟然笑了。

  那種笑實在令人費解,查爾斯開頭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呆呆地望著她。這種時候竟還笑得出來!他覺得莎拉大概一直在等待著某一時刻,以便把她的笑呈獻給她的知己。在往昔的歲月裡,塔爾博特夫人的孩子小保爾和弗吉尼亞一定對這種笑容很熟悉,但這種笑從沒恩賜給萊姆鎮。這一笑顯示出她的幽默感,說明她的心中並非全部是悲傷。在她那對大眼睛裡,笑意是那樣憂鬱、悲傷、坦率,這揭示了她內心的矛盾,暴露了她另一新的性格。

  那明亮的大眼睛和微微彎曲的雙唇似乎在對查爾斯說:您那自命不凡的架式哪兒去了?您那尊貴的出身、複雜的科學都到哪兒去了?您的傳統禮儀、社會等級又到哪兒去了?不僅如此,那種微笑可能使人不知所措,也可能使人皺眉蹙額。但無論如何,人們只能報以微笑,因為它原諒了薩姆和瑪麗,原諒了一切。不知怎麼,它在某種程度上使她和查爾斯之間到此為止的一切隔閡和拘謹都煙消雲散了。它要求彼此間更加深切的理解,它要求公開承認(而不是象以前那樣默默地承認)那種不自然的平等關係要融化成和諧的親近。的確,查爾斯並沒有有意識地報以微笑,但他發現自己在笑。雖然只是眼睛裡含著笑意,但不管怎麼說,他確實在笑。他渾身激動不已,但那激動莫名其妙,不知從何而來,很難稱之為性的衝動。他像是沿著一堵長長的高牆摸索前進的人那樣,好不容易到了終點,找到了大門……但遺憾的是大門緊鎖著。

  查爾斯在那兒呆呆地站了半晌。那女人好比是大門,男人卻沒有鑰匙。這時,莎拉又垂下眼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們二人長久地沉默著。查爾斯看清了這樣一個事實:他的一隻腳已經站在了懸崖的邊緣;而且,他剛才刹那間曾想縱身跳下去——他知道,假如他伸出雙臂,莎拉會順從地讓他擁抱……那會是一陣強烈的情感交流。想到這裡,查爾斯的臉更紅了。最後,他小聲說:

  「咱們以後再也不能單獨見面了。」

  莎拉沒有抬頭,只是微微頷首表示贊同。隨後,她幾乎是生氣地轉過身去,不讓查爾斯看見自己的臉。查爾斯這時又透過常春藤的枝葉向外望去,看見薩姆的身子壓在瑪麗身上,但瑪麗的身子被草叢遮住了,看不清楚。半晌過後,查爾斯還在呆呆地望著,他的思想仍在飄飄悠悠地向懸崖下墜落,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窺探別人的秘密;他也沒意識到,每過一刻,他所受的感染就加深一分,而他對感染的抵抗能力就減弱一分。

  瑪麗救了他。她驀地將薩姆推向一邊,咯咯地笑著跑下斜坡,回到大路上。她停住腳步,調皮地朝薩姆望瞭望,然後提起裙子,飄飄地沿著大路向下走去,她的上衣在綠蔭下劃出一條紅線,那條紅線穿過鮮豔的紫羅蘭,穿過銀白色的山茱萸。薩姆在後面追趕著。兩個人的身影——一個綠色,一個藍色——漸漸縮小,最後看不見了。接著傳來一陣笑聲,笑聲過後是輕聲尖叫,然後是一片寂靜。

  五分鐘過去了。在此期間,這兩個藏在綠色通道中的人誰也沒講什麼。查爾斯依然呆呆地盯著山下,似乎他這麼聚精會神地望著是十分必要的。當然嘍,他的這一舉動是為了避免看莎拉。最後,他打破了沉寂,說道:

  「最好您先走。」莎拉點點頭。查爾斯又說:「我過半個個小時再走。」她又點點頭,從他身邊走過,但並沒有再看他一眼。

  莎拉走到梣樹林時才回頭望瞭望查爾斯。雖說她看不清查爾斯的臉,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目送她。她的眼裡又閃現出那種看穿一切的神色。隨後,她穿過樹林,輕快地朝坡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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