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法國中尉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章(3)


  「瓦格納終於康復了。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走。那時他已明確地表示了對我的愛。」

  「他要求您嫁給他嗎?」

  她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當時談到了婚事。他說他回法國後就會升為船長,還說他跟他弟弟有希望獲得已失去的繼承權。」她猶豫了一下,隨後放開膽子說:「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回法國。」

  「塔爾博特夫人知道此事嗎?

  「她是位心地善良的純潔女性。要是當時塔爾博特船長在的話……可他不在家。我開始是因為害羞沒有告訴她;後來是因為害怕,害怕她勸我,我知道她會勸我怎麼做。」她用手撕著遠志花的葉子。「瓦格納不斷央求,他想盡一切辦法使我相信,他的全部幸福都在於我跟他一起走——而且,我的幸福也在於此。關於我,他已瞭解很多情況。他知道我父親怎樣死在瘋人院裡,知道我是如何窮極潦倒,無親無故,知道我幾年來如何寂寞。史密遜先生,我的整個生命似乎已陷入孤寂之中,好象命中已經註定,我永遠不能跟同類人建立友誼,永遠不可能建立家庭,永遠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四年前,我父親宣佈破產,所有的東西賣得乾乾淨淨。打那以後,我便被一種幻覺所折磨,認為連家什物件——象椅子、桌子、鏡子什麼的——都聯合起來加深我的寂寞。它們在說:『你永遠沒有權力說我們是你的,我們永遠不屬￿你,只屬￿別人。』我知道這是神經不正常。我知道,在工業城市中存在著貧窮與寂寞,相比之下,我算是過著豪華舒適的生活。儘管如此,當我讀著關於工會主義者的瘋狂報復行為的報導時,我卻能理解一部分。我甚至羡慕他們,因為他們懂得向誰復仇,如何復仇。而我卻束手無策。」她的聲音裡出現了一種新的東西,一種強烈的感情,這種感情對她最後一句話起了某種否定作用。她平靜地補充了一句:「恐怕我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講清楚。」

  「對您的這種感情我不敢苟同,但我完全理解。」

  「瓦格納走了,到韋茅斯去乘班船。塔爾博特夫人認為他當然一到那兒就會乘船走。但他對我說他在那兒等我。我並沒有答應去找他。相反,我對他發誓說……但我哭得淚人兒似的。最後他說他要在那兒等一個星期。我說我根本不會跟他去。但是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可以與之促膝談心的人不在了。我剛才說的那種情緒又重新攫住了我的心。我覺得自己就要淹死在寂寞之中了。更糟糕的是,我竟讓一塊本來可以救命的木頭失之交臂。我絕望透了。而我必須痛苦地將這種絕望隱藏在心底,這就更加深了由絕望引起的痛苦。

  到第五天,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不過,伍德拉夫小姐,瓦格納的一切行動都瞞著塔爾博特夫人,這難道沒有引起您的懷疑嗎?正大光明的人是不會這樣行事的。」

  「史密遜先生,我知道,對不瞭解我當時的心情和處境的人來說,我是愚蠢的,我對他的本性的糊塗認識應該受到責備。我承認這一點。可是,我的靈魂中的某種缺陷希望我那清醒的自我變得盲目些。於是欺騙也就開始了。人一旦沿著這個方向陷下去,就難以止步了。」

  這對查爾斯倒可以起警告作用,可是他全神貫注地聽對方講她的經歷,沒有顧得上想自己的事情。

  「那麼您就去韋茅斯了?」

  「我騙塔爾博特夫人,說有個從前的同學病得很重,得去看看。她相信了我,以為我要去舍邦。不論去韋茅斯還是去舍邦,都要經過多切斯特。到了多切斯特,我就乘公共馬車去韋茅斯了。」

  說到這兒她停下來,垂著頭,似乎無力繼續講下去。

  「別講了,伍德拉夫小姐,以後的事情我可以猜——」

  她搖搖頭。「我就講到非講不可的事了,但我不知怎麼講才好。」查爾斯也望著地面。下方一棵巨大的梣樹上,一隻鶇鳥藏在枝葉中尖叫著。在四周一片寂靜中,這叫聲分外響亮。她繼續說道:「我在碼頭上找了個住處,隨後又找到了他說過他要住的那個旅店。他不在那兒,但留給我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另一個旅店的名字。我到了那家旅店,但那不是個……正經地方。我打聽他時,從那裡的人回答我的方式我看出了這一點。他們告訴我他住的房間號碼,叫我直接上他的房間。我堅持叫他下來。他下來了。他看到我似乎很高興,真象一對戀人久別重逢似的。他道歉說那地方很齷齪,但比其他地方便宜,還說法國海員和商人經常住在那兒。我感到緊張不安,而他卻很和善。我一天沒吃東西,他準備了晚飯……」

  她遲疑了一忽兒,接著說:「大廳裡很嘈雜,我們便走進一間會客室。我說不上來是怎樣看出的,但我覺得他變了。雖然他滿臉堆笑,甜言蜜語,但我還是覺得,要是我不去,他既不會驚奇也不會悲傷。這時我明白了,我不過是他養病期間的玩物而已。我面前的帷幕拉開了。我看出他不誠實,是個騙子。我看出,和他結婚等於和一個混帳冒險家結婚。那次見面不到五分種我就看清了這一切。」她的聲音裡含著自怨自艾的語氣,接著又壓低聲音說:「您可能覺得奇怪,我怎麼以前沒看出來呢?我相信以前我就看出來了,但看出來不等於承認。我想他有點象蜥蜴,隨環境的不同而改變著顏色。在上流社會裡,他裝得比紳士還紳士;在那個旅店裡,他又變成了另一種顏色。而我知道,這才是他真正的顏色。」

  她盯著大海過了片刻,在繼續講以前,她的臉變得更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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