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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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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請查爾斯坐在小樹旁的石座上。 「我想這是您的座位呀。」 但是她急忙翩翩轉身,坐到小樹前面幾英尺遠的一個小丘上,她坐在那兒,既可以面對大海,也可使查爾斯無法看到她的臉。這一點,查爾斯朝那個較好的座位上一坐便看出來了。他還看出,莎拉在巧妙地賣弄風情,因為她那樣一坐,查爾斯就必然注意到她的頭髮。她坐得筆直,但卻低著頭,莫名其妙地擺弄著帽子。查爾斯望著她,心裡感到好笑,但他臉上並沒笑。他看得出,莎拉不知道從哪兒講起才好。由於她過於羞怯,氣氛顯得太天真,太孩子氣,好象他們是一對少年兄妹似的。 她把帽子放在一邊,松了松大衣,雙手交叉放在膝前坐在那兒,但是始終沒有開腔。大衣的高領子和皺折給人一種男子的印象,特別從背後看更是如此。這使她看上去有點象女馬車夫或女兵——當然也只是有一點象,因為不管怎麼說,從頭髮上看是不象的。查爾斯有些驚訝地發現,破舊衣服穿在她身上勝過綾羅綢緞,反而使她看起來楚楚動人。近五年來,婦女的裝束大大時髦起來,至少在倫敦是如此。許多婦女開始使用第一批墊撐物,以便使胸部豐滿、優美。她們描睫毛、塗眉毛、抹口紅、染頭髮……而且這樣做的大多是名媛貴婦,並不僅僅是那些名聲不好的女人。而莎拉卻毫不修飾。她好象對時髦的東西毫不動心,在時髦的浪潮中仍舊我行我素地生活著。這種情況就象查爾斯腳下的櫻草花一樣,它雖然樸實無華,但卻能跟奇異的暖房植物一樣茁壯地生長,並跟它們爭奇鬥豔。 查爾斯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對面前這位奇怪的求援者頗有點高傲的神氣,並不急於要去幫她。她仍不開口,這或許是因為她膽怯、畏縮,但他越來越清楚地發現,莎拉在向他挑戰,要他採取主動,把那秘密從她口裡引出來。結果還是查爾斯投降了。 「伍德拉夫小姐,我厭惡不講道德,但我更厭惡沒有憐憫的道德。我保證對您的事不過分責備。」 她的頭稍微動了一下,但是她仍在猶豫著。隨後,就象一個在水邊遲疑了一下的游泳者一樣,她猛地跳入了坦白的波濤。「他叫瓦格納。船失事後,他被抬到塔爾博特家。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和另外兩人倖免於難。您一定聽說過這件事吧?」 「只是聽說過一些,並不瞭解這些水手。」 「他使我最欽佩的首先是他的勇氣。那時我並不知道一個男人既可以勇敢,又可以虛情假意。」她盯著大海,好象她的聽眾不是身後的查爾斯,而是面前的大海。「他的傷很重,從腰下到膝蓋的肌肉全撕裂了。要是當時出現壞疽,他的腿就得鋸掉。痛苦是可以想像的,但他從不叫喊,甚至不哼一聲。醫生給他包紮傷口時,他就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他抓得那麼緊,有一天我差點暈倒。」 「他不會講英語吧?」 「只懂幾個字。塔爾博特夫人講的法語也不比他的英語強多少。他剛來不久,塔爾博特船長就出航了。瓦格納對我們說,他是波爾多人,父親是位有錢的紳士,結婚兩次,遺棄了前妻的孩子,不讓他們繼承財產。他後來在運酒的船上當了海員,還說船失事時他己升為大副。不過他說的全是謊話。實際上我並不瞭解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表面上象個紳士,僅此而已。」 她似乎不善於連貫地講話,經常停頓一下,可能是想想下面該說什麼,也可能是想讓查爾斯插話。但是,查爾斯並不想打斷她,只是輕輕地說了聲: 「我懂您的意思。」 「後來我有時想,他壓根兒跟沉船毫無關係,他只是個披著海員外衣的魔鬼。」她垂下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他很英俊。從來沒有人象他那樣注意我——我是說他在傷口好轉的時候開始注意我。他不喜歡看書,這方面比個孩子還差。他老是希望有人陪他說說話兒。他說我很漂亮,還說他弄不懂我為什麼不結婚,等等,我就傻乎乎地相信了他。」 「總之是他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 「您知道,我們總是用法語交談。大概就是因為這一點,我們所表達的意思總是不確切。我從沒去過法國,口語不好,常常不能充分理解他的意思,有時我所理解的意思並非是他的真意。他有時挖苦我,但並沒有惡意。」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覺得跟他談話挺快活。我不叫他吻我的手,他就說我心太狠。有一天,我也覺得自己心太狠了。」 「那麼不久您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隻烏鴉在頭頂低低盤旋著,黑色的羽毛閃閃發光。它迎著微風躊躇不決地拍打著翅膀,忽然發現下面有兩個人,便驚慌地飛走了。 「我懂。」查爾斯說。 他的意思僅僅是鼓勵她說下去,但她卻對這句話認真起來。 「您不懂,史密遜先生。因為您不是一個女人,不是一個出生後將來要作農夫的妻子但後來又受過相當教育……的女人。向我求婚的已有好幾個人。我在多切斯特時有個富裕的牧場主——不談這個了。您不是一個生而嚮往于追求智慧、美和學識的女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我雖然沒有權利得到這些,但我的心卻嚮往著這一切,而且我不認為那是出自虛榮……」她沉默了一會。「而且您從來沒做過家庭女教師,史密遜先生。一個沒有孩子的年輕女人,為了拿薪水而去照顧別人的孩子。您不可能懂得,孩子們越可愛,她的痛苦就越無法忍受。千萬不要認為我這是嫉妒。我喜歡可愛的小保爾和弗吉尼亞。我對塔爾博特夫人只有感激和熱愛——我可以為她和她的孩子們去死。但是,我每天卻要看著幸福的婚姻、家庭和令人羡慕的孩子,看著他們的天倫之樂。」她頓了一下,「再說,塔爾博特夫人跟我正好同年。」她又頓了一下,「我好象被允許住在天堂裡,卻被禁止享受天堂的幸福。」 「不過,您說被剝奪了這種權利是痛苦的,我們每個人不是都以不同的方式忍受著痛苦嗎?」 她使勁地搖著頭。查爾斯意識到自己觸到了對方的痛處,便解釋道:「我的意思僅僅是說,社會特權不一定就帶來幸福。」 「那跟我說的情況毫無共同之處。」 「但是您總不能認為所有的家庭女教師都是不幸福的——或者是一直不結婚。」 「都跟我差不多。」 他停頓一下,接著說:「我打斷了您的話,請原諒。接著講吧。」 「那麼您相信我的話並非出自妒嫉?」 她說完後轉過頭來,目光銳利地瞅著查爾斯。他點點頭。她從身旁的坡壁上采了一束遠志花的花枝,拿在手裡擺弄著。 她繼續說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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