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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4)


  「老弟,歐內斯蒂娜的母親就算樂於助人,恐怕也是白費勁兒。」他朝查爾斯苦笑一下,起身從爐邊的鐵架上提起酒壺,斟滿兩人的杯子。「哈特曼醫生是個好人,他說過一些類似的病例。有一個給人印象很深的病例,那是個寡婦,一個年輕的寡婦,住在魏瑪,丈夫原來是騎兵軍官,死于一次野外訓練事故。你看這兩個人的情況是不是相似?那女人十分悲痛。傷心嘛,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史密遜,誰知她沒完沒了,年復一年地悲痛欲絕。家裡原有的一切東西都不准動。那個死人的衣服仍掛在衣櫥裡,煙斗仍舊擺在他常坐的椅子旁邊,甚至他死後不明情況的人給他寫來的信也……擺在那兒……」醫生指了指查爾斯身後的暗處。「在那兒,跟那個相同的銀盤子裡放著。信都發黃了,還是沒有打開,年復一年地在那兒放著。」他頓了頓,朝查爾斯笑笑。「您的菊石當中從來不會有這樣神秘的事情。以上是哈特曼告訴我的。」

  醫生站在那兒,低頭望著坐在那兒的查爾斯,向他伸出一個指頭,強調說:「情況似乎是這樣的:憂鬱已變成了那個女人的嗜好,正象鴉片成了一個鴉片老客的嗜好一樣。現在您明白了吧?她的悲傷已變成她的樂趣。她甘心情願作個犧牲品,史密遜。您和我望而卻步的地方,她卻要大踏步前進。她已經給鬼迷了心竅啦,懂嗎?」他再次坐下。「愚蠢,真是愚蠢。」

  兩人都沉默了。查爾斯把煙蒂扔進了火爐。它燃燒了一會,變成了灰燼。他準備提下一個問題,但沒有勇氣抬頭望著醫生。

  「那麼她沒有把真心話告訴過任何人嗎?」

  「她最知心的朋友當然是塔爾博特夫人。可是就連她也對我說,那姑娘對她一字不露。我自信……可是我差不多是完全失敗了。」

  「那麼……讓我們設想一下,如果她能夠把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情透露給一個同情她的人——」

  「那她的病就會治好。可是她壓根兒不想治好,就象她拒絕吃藥一樣。」

  「可是,假如她能透露的話,您能……」

  「年輕人,您如何強迫一個人透露呢?您能告訴我辦法嗎?」查爾斯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醫生接著說:「當然不能。讓我告訴您,這會有好處的,即強迫永遠不會變得彼此理解的。」

  「如此說來她是不可救藥了?」

  「從您所指的意思上來說,是不可救藥了。藥物是不濟事的。您要知道,她完全不能象我們男人那樣能夠合情合理地思考問題,不能審察自己的動機,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要那樣行事。我們必須把她看作一個被大霧迷住了眼睛的人。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等待,盼望大霧會消失。那樣可許……」他沉默了。隨後,他又毫無信心地補充說了聲「或許」。

  就在這同一時刻,莎拉在自己的臥室裡安然入睡了。黑暗、寂靜籠罩著莫爾伯勒府邸。她向右面轉了個身,黑髮散落臉上,幾乎把面部全遮住了。可以再次看到,她是那麼平靜,那麼自在。她已二十六、七歲,是個健康的年輕女子。此時,她的一條纖細的圓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夜裡沒有風,窗子是關著的。剛才我說,她的胳膊伸了出來,而且還壓在另一個人身上。

  但那不是個男人,一個十九歲光景的姑娘也睡在那兒。她背對著莎拉,兩人靠得很近,因為雖說這張床不算小,但睡兩個人還是挺擠的。

  讀者的腦子裡可能會產生某種想法。但您不要忘記,那是一八六七年的事。要是波爾蒂尼夫人提著燈籠突然出現在門前,走到兩個躺得很近、親熱地糾纏在一起的肉體面前,您以為她一定會大發雷霆,象雌老虎一樣對她們百般詛咒,最後把兩個穿著破舊襯衫的姑娘扔到花崗石大門外面。

  不,您完全錯了。因為我們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每天晚上都服勞德酊,所以此事她不會知道。退一步說,即使她真的站到了門口,幾乎可以肯定,她會轉身而去,僅此而已——她甚至還可能做點好事,把門關上,而且關得很輕,以免驚醒屋裡兩個睡著的姑娘。

  您不理解?要知道,有些惡習並非是天生的,原來並不存在。我懷疑波爾蒂尼夫人有生以來是否聽說過「萊斯姘。」①這個詞兒。就算聽說過,她也以為那個詞的第一個字母必定大寫,指的是希臘的一個海島,叫萊斯勃斯。另外,她認為女人沒有肉欲的快感,這決不會有錯,正象地球是圓的或者埃克斯特的大主教是費爾波茨博士一樣不會有錯。當然她也知道,有的下賤女人確實對男性的情愛有種愉快的感覺,例如上次她就看到馬車夫在瑪麗的腮上荒唐地吻了一下。但她認為這種快感只不過是女性虛榮和軟弱的結果。妓女是有的,科頓太太最有名的慈善事業就提醒了她這一點。不過那是些墮落的可憐蟲,只顧貪財而捨棄了女人討厭肉欲的本性。她對瑪麗本來就是這樣看的。那個蠢丫頭被馬車夫侮辱以後還咯咯地笑呢,看來就是個妓女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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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lesbian」,即女性同性戀,此處為音譯,以便與下文相聯。

  那麼莎拉是想幹什麼呢?說到女性間的同性戀,她跟主人同樣一點不懂。但她並不象波爾蒂尼夫人那樣懼怕肉欲。她知道,或者至少猜測,在愛情中肉欲大概是有快感的。不過我想,她在這方面還是天真無知,不會有什麼行動。她跟米莉在一起睡覺,是從這位可憐的姑娘那次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暈倒以後開始的。當時,格羅根醫生建議米莉應該離開女僕宿舍,住到陽光充足的房間裡。剛巧莎拉的臥室旁有一間長期棄置不用的化粧室,於是米莉就被安置在那裡。莎拉主動承擔了照顧這個患貧血症姑娘的大部分工作。米莉是農夫的女兒,兄弟姐妹十一人,她排行第四。他們都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她的家在荒涼的埃加頓西面的一個山谷裡,兩間草屋,又潮濕又擁擠。現在,那兩間草屋已落到了倫敦一個時髦的年輕建築師手裡,他常到那兒度週末。他很喜愛那兩間草屋,因為那兒地處山野,十分偏僻,一片田園風光。這件事或許消滅了維多利亞時代這地方出現的可怕現象。但願如此。喬治·莫蘭①之流(在一八六七年,伯基特·福斯特②是罪魁禍首)把鄉村生活大加渲染,似乎農村勞動者和他們的子孫都是那樣心滿意足地生活著。其實,他們的繪畫同我們時代的好萊塢電影一樣,都掩蓋了「真實」的生活,是一種愚蠢而有害的情調。只要看一看米莉和她的十個兄弟姐妹的情況,關於「快樂的鄉村少年」的神話便會不攻自破了。但是真正去看的人卻廖廖無幾。每一個時代,每一個罪惡的時代,都圍繞著它的凡爾賽宮建造高牆。就我個人而論,我最痛恨的是那種用文學和藝術建造起來的高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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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喬治·莫蘭(1763—1804),英國畫家。
  ②伯基特·福斯特(1825—1890),英國畫家、雕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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