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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


  各類物種其繁衍的數量總要超過能夠存活的數量。

  這就造成了永不停息的生活競爭。於是,在複雜多變的生存條件下,任何生命體,只要它能朝自己有益的方面有所演變,生存的可能就要大一些,這也就是自然選擇。

  ——達爾文《物種起源》(1859)

  實際上,這位遠航中國的可憐蟲當天晚上卻在他下榻的白獅旅館扮演了東道主的角色。這次宴會是他和歐內斯蒂娜安排的,事先未曾告知特蘭特姨媽,為的是讓她感到突然和高興。兩位女士即將到他在白獅旅館的房間裡赴宴。一盤上等的鮮蝦已端上餐桌,剛從河裡撈上來的活鮮大馬哈魚也已燒好,旅館酒窖裡的酒全送到了這兒。咱們在波爾蒂尼夫人家首次見過面的醫生也被拉了來,以便使出席宴會的人在性別上得到準確的平衡。

  格羅根醫生可謂萊姆鎮上的名人之一。大家公認,他正象那天晚上吃的從埃克斯河中撈上來的大馬哈魚一樣,是婚姻河流中非常值得捕撈的獵物。歐內斯蒂娜拿他來毫不留情地取笑特蘭特姨媽,說這位溫柔女性的典範真是冷酷無情,竟然拒絕了這樣一個可憐和孤獨的男子的追求。不過,既然這位可憐的人能夠忍受六十多年的孤獨日子,那麼他追求別人時也一定是冷酷無情的。

  實際上,格羅根醫生決心做個老光棍,就象特蘭特姨媽決定做老處女一樣。他象那些性器官發育不健全的愛爾蘭人一樣,有奇特的能力。他可以跟女人說說笑笑,打情罵俏,卻從來不會墮入情網而不能自拔。他身材矮小,表情冷漠,象只非洲的茶隼。他很精明,有時很難對付。可是別人合他的胃口時,他又十分隨和。他使萊姆鎮的社交活動帶上了拘謹的色彩,因為當你跟他在一起時,你覺得他隨時都在警覺地等待著,一旦你表現出一點愚蠢,他就會撲將上來。可是當他對你抱有好感時,他總是表現出使人興奮的機智,並以自己的方式表現出一個飽經風霜、精通世事的人的人情味,對你有所幫助。他也有隱忍不言的事情。他從出生就一直是天主教徒,現在改信了英國國教(這一點他象迪斯雷利),否則波爾蒂尼夫人怎能讓他到自己家裡去?他大概跟那些本世紀三十年代曾當過共產主義者的人不無相似之處。這些人現在改變了信仰,人們才可以與之相處。儘管格羅根醫生改信了英國國教,但他身上仍有魔鬼的氣味①。他肯定是變了,因為他(這一點他不象迪斯雷利)每個禮拜天總是小心翼翼地去教堂作早禱。萊姆人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的變化是一種假像,因為去教堂是表示自己宗教信仰的主要方面。假如他對宗教信仰隨隨便便,抱無所謂的態度,那麼他本來是可去清真寺或猶太教堂的。再說,格羅根是位很好的醫生,精通醫學的最重要領域,對病人的性情也很熟悉。有些病人內心深處想讓醫生教訓一頓。於是他就教訓他們一頓。他可以根據病情的需要,要麼熟練地治療,要麼巧妙地安慰,要麼乾脆不理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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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國在英王亨利八世(1491—1547)時與羅馬天主教斷絕關係,宣佈英國教會不再受制于羅馬教皇,並建立英國國教,即英國聖公會。「魔鬼的氣味」指羅馬天主教的影響。

  在萊姆鎮,他大概是最食不厭精、喜歡美酒的人了。查爾斯在白獅旅館舉行的宴會很合他的胃口,於是他便喧賓奪主,代替那個年輕人當起東道主來。他曾在海德堡學醫,後來在倫敦開業,深知世態的炎涼和人生的荒謬,不愧為一位聰明的愛爾蘭人。這就是說,假如他對某件事知之甚少或毫無記憶,他隨時可以用想像來彌補自己的不足。對於他講的故事,沒有人完全相信,也沒人喜歡再聽。特蘭特姨媽大概象萊姆鎮的其他人一樣,對那些故事的細節一清二楚,因為醫生和她是多年的至交。她肯定覺察到格羅根講的一個故事這次跟上次不一樣,總是矛盾百出。不過她聽了只是開心地哈哈大笑——有時笑得那麼放縱,我擔心這笑聲倘若被家住山坡上的萊姆鎮社會棟樑波爾蒂尼夫人聽見,那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的。

  一般說來,這樣的晚上查爾斯本應該興高采烈,因為醫生在講故事時沒有象以前那麼古板,語言的運用和情節的敘述都稍許隨便了些。特別是當肥美的大馬哈魚只剩下解剖學上稱的殘骸,兩位先生換上葡萄酒時,醫生的話就更多更隨便了。對此,歐內斯蒂娜稍感不甚得體,這與她被訓練就的典雅社交不太合拍。查爾斯注意到,她有時微露吃驚的神色,而特蘭特姨媽卻沒有這種表情。兩位年長的客人十分高興回到他們各自的青年時代,留戀那更加開通的時尚。這使查爾斯頓生懷古之感。望著醫生的調皮眼神和特蘭特姨媽的滿臉歡笑,他自然想到自己的時代是多麼令人厭惡:僵死的繁文縟節;對運輸和製造業中機器的崇拜;對社會習俗中出現的更為可怕的「機器」的頂禮膜拜。

  他這些令人欽佩的客觀看法可能與他那天下午的行為並無明顯的聯繫。至少查爾斯認為沒有什麼聯繫。此時,他的腦海裡已不再懷古,而是想到其他方面去了。他對自己的朝三暮四並非毫無覺察。他覺得自己把伍德拉夫小姐的事情看得過分認真,這樣他在前進的路上就會跌跌撞撞,而不是高視闊步了。他感到對歐內斯蒂娜是恨鐵不成鋼,而不是感到苦惱。此時,歐內斯蒂娜不象平時那樣活躍,這究竟是因為偏頭痛呢,還是因為醫生那種愛爾蘭式的談話使人頭暈目眩?很難說清楚。不管怎樣,這使他象在音樂會上那樣,又一次發現她身上有某種淺薄的東西——不論是智力還是語言上,她的機敏不過是裝腔作勢。《霍夫曼的故事》①中有不少靈巧的機器式的姑娘,知識貧乏,感情單調。歐內斯蒂娜表面上嫺靜可愛,深知事理,但她是否有點象那些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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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國兒童文學家。後人將他的三個短篇編在一起出版,書名《霍夫曼的故事》(1881)。

  然而,查爾斯轉念一想,她在三個成人面前還不過是個孩子,於是,他伸手在紅木餐桌下面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她臉紅時還是挺嬌豔的呢。

  末了,兩位先生——個子高高有點象已故康索特王子的查爾斯和身材瘦小的醫生——將兩位女士護送回家。這時是晚上十點半,在倫敦正是社交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分,可在這兒,萊姆鎮象往常那樣,早已進入夢鄉。兩位女士帶著笑臉關上大門以後,查爾斯和醫生發現布羅德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醫生用手指按著鼻子,說:「那麼您,先生,我想給您開一大杯摻水烈酒,用我這熟練的手配製。」查爾斯有禮貌地猶豫了一下。醫生接著說:「這是醫生的命令,懂嗎?正如一位詩人所說:Dulce est desipere①。在一個適當的地方呷上兩口還是挺不錯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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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語,意思是:不可抗命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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