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法國中尉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第十八章(2)


  但她卻一動不動。「我剛才也正要謝謝您,史密遜先生,謝謝您……說要幫助我。」

  「您上次拒絕了幫助,這次又給了我化石,我更應該感謝您了。」

  兩個人誰也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繞過她的身旁,向上走了幾步,用木棍分開大片常春藤,以便讓她走過去。可是她一動不動,仍站在那兒向下望著那片空地。

  「我剛才不該跟著您。」

  查爾斯很想看看她的面部表情,但她低著頭,他無法看到。

  查爾斯說:「我想我先離開這兒可能如此。」

  她沒有吭聲。查爾斯轉向常春藤,正準備離開,但他不由自主地又最後看了她一眼。莎拉也扭過頭來望著查爾斯,但她沒有轉身,只是扭了一下頭。她的目光中含有責備的成分,但更強烈的卻是懇求。她的兩眼裡充滿了過去的痛苦……也流露著現在的痛苦,含有一種倍受淩辱的神色,一種被無情摧殘過後的軟弱。她的目光並非指責查爾斯淩辱她,而是指責他沒有看到那種早已開始的淩辱。他們兩人相互望了很久,隨後,她望著兩人之間的地面,紅著臉說:

  「我沒有人可以依靠。」

  「我想上次我已說過,特蘭特夫人——」

  「有最善良的心。但是我不需要善良。」

  沉默。他站在那兒,用木棍分開常春藤。

  「我聽說這兒的牧師非常明白事理。」

  「就是他把我介紹給波爾蒂尼夫人的。」

  查爾斯站在常春藤邊,恰似站在一堵牆前。他躲避著她的目光,搜腸刮肚,尋找打開僵局的話。

  「倘若我可以代您向特蘭特夫人說說,那我很高興這樣做。但是,這件事如果由我來出面,恐怕很不恰當,因為……」

  「因為那樣的話,別人就看出您對我的事情繼續感興趣。」

  「是的,我剛才也想這麼說。」她聽後把頭轉向一邊,因為他的話傷害了她的感情。慢慢地,他放開分開著的常春藤蔓,讓它恢復到原來的位置。「您還沒有考慮我的建議——我曾建議您離開這兒。」

  「要是我去倫敦,那我知道我會變成什麼人。」查爾斯聽到這兒心裡一震。莎拉接著說:「我就會就成大城市裡許多失去名聲的女人變成的那種人。」她的臉變得緋紅,「我就會變成萊姆鎮上有些人已經把我叫的那種人。」

  查爾斯想,那太殘忍了,太不體面了。他輕聲說:「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他自己也臉紅了。

  「我很軟弱,誰能保證我不會那樣呢?」她又痛苦地加了一句,「我已犯過罪了。」

  一個姑娘在這樣的環境中竟向一個陌生人講自己的心事——這把查爾斯對她的好感全給一風吹了。本來,查爾斯見她那樣專心致志聽他講關於海刺蝟的情況,是對她頗有好感的。雖說好些;可是查爾斯摸著口袋中的化石,覺得莎拉有些依靠他,於是他內心裡又隱隱約約地感到洋洋得意,這正象一位牧師發覺自己關於道德問題的建議被採納時所感覺的那樣。

  他低著頭,瞅著木棍上的鐵箍。

  「就是擔心這個,您才決定不離開萊姆鎮嗎?」

  「這是部分原因。」

  「您上次離開時告訴我,說他已結婚了,別人知道嗎?」

  「要是別人知道的話,他們會不失時機地告訴我的。」

  更長時間的沉默,象收音機調頻那樣的時刻來到了人類關係之中。有的事情在此以前似乎還是客觀的,大腦只是用無關痛癢的半文學術語將它描述一番,只值得人們隨心所欲地將它歸類到什麼範圍之中(例如把某個男人歸類到酗酒成性的人之中,把某個女人歸類到有著不幸過去的人之中,等等。)但經過調頻,它變成了主觀的東西,變成獨特的東西,通過心理學上的移情作用,變成了共同分擔而不是袖手旁觀的東西。當查爾斯望著眼前那個罪人垂著的腦袋時,他的腦海裡發生的就是這種變化。象我們大多數人面臨這種情勢時一樣(誰沒喝醉過呢?)他找到了一個雖然婉轉,但卻能儘快解決現實問題的一個辦法。

  「我為您的處境感到難過。但我必須承認,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設法……就算是設法吧……使我成為您的知音。」

  她立即(似乎這一問題早在意料之中)急切地講起來,像是在背育一篇講演稿。

  「因為您旅行過,見多識廣,因為您受過教育,因為您是位紳士。因為……我說不清。世人都說我周圍的人是善良、虔誠的基督教徒,但照我來看,他們比最殘酷的異教徒還殘酷,比最愚蠢的動物還愚蠢。我並不甘心,我不相信生活中沒有真正的同情與憐憫,不相信就沒有真正通達的人來理解我所忍受的東西,理解我為什麼忍受這一切。還有,不管我犯了什麼罪,我不該忍受那麼多痛苦。」一陣沉默。她如此清晰地述說自己的情感,這大出查爾斯的意料。她的智力超出一般人(這一點查爾斯已猜到,但還沒親自領教過),剛才的一席話便是證明。查爾斯面對這種情況,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她轉過臉去,稍微平靜地說:「我唯一的幸福是在睡夢之中。我一醒來,惡夢便開始了。我好象被扔到荒島上,被監禁、被判了死刑,而我自己卻不知道犯了什麼罪。」

  查爾斯驚愕地回頭望著她,那樣子就象一個即將被山崩所毀滅的人。他想跑開,但又跑不動;想要說話,但又說不出。

  她的眼睛突然盯著他,問道:「我為什麼生來就是我?我為什麼生來不能是弗裡曼小姐?」可是這個名字剛一講出口,她便轉過臉去,意識到這個比喻講得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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