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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1)


  造化川流幽幽,

  葉西絲河①濛濛……

  ——丁尼生《毛黛》(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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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葉西絲是古代埃及神話中的造化女神,被看作是明月。丁尼生詩中提及的葉西絲是指流經牛津的一段泰晤士河,與埃及神話並無關係。
  ②葛利葉和巴特都是當代法國新小說派的作家。


  對於上面的兩個問題,我回答不出。我所講的這個故事純粹是想像。我所塑造的人物在我的腦海之外根本不存在。假如說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裝作瞭解我筆下人物的思想和內心世界,那只是因為我所採用的是我的故事進行的那個時代被廣泛採用的傳統寫法(就連某些詞匯和「語氣」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小說家僅次於上帝,他可能並不是無所不知的,但他要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可是我生活在阿蘭·羅伯·葛利葉和羅蘭·巴特②的時代,倘若此書也要作為一本小說的話,那它就不可能是當代意義上的小說了。

  由此看來或許我是在寫一本換了位置的自傳,或許我現在正住在我的小說所描寫的某幢房子裡,或許查爾斯就是我喬裝的。或許本書只是個玩笑罷了。象莎拉那樣的現代女人是有的,可是我一向不理解她們。或許我只是在給你一本以小說形式寫成的論文集。或許我不應該在每一節前引用卷頭語,而應冠以這樣的標題:「在生存的水平線上」,「進步之夢幻」「小說形式發展史」,「論自由的緣起」,「維多利亞時代被遺忘的某些方面」,等等。

  或許你認為小說家只要準確地牽動線繩,他的木偶們便會活龍活現地表演起來,還會根據要求來說明它們的動機和目的。話到此處(第十三章——闡述莎拉的真實思想狀態),我很想把一切——或者說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告訴你。可是我驀地發現,我很象置身於清冷的春夜裡的人,正站在草坪上,注視著莫爾伯勒樓上那個昏暗的窗口。我深知,在本書的現實環境中,莎拉無論如何也不會擦去眼淚,探出身來,用一章的篇幅講些別人意想不到的事。在彎彎的月亮升起的時候,要是她瞥見我站在那兒,她必定會抽身而去,消失在房間的黑影中。

  不過,我是個小說家,不是站在草坪上的人——我能夠跟蹤她到我願意跟蹤的地方嗎?請不要忘記,可能並不等於允許。丈夫常有可能殺死妻子,妻子也有可能殺死丈夫,殺人後便溜之大吉,可是他們並不那樣做。

  你可能以為小說家都事先擬好計劃,然後按計劃寫作,這樣,第一章所預言的未來事件到第十三章時一定會成為現實。其實,小說家著書的原因是各式各樣的:為金錢,為名聲,為父母,為朋友,為寫書評的人,為自己熱愛的人;出於虛榮,出於自豪,出於好奇,出於樂趣。說到出於樂趣寫作。他們就象製作家具的技術工人一樣喜歡製作家具,象醉漢一樣喜歡飲酒,象法官一樣喜歡斷案,象西西里人一樣喜歡從背後向敵人開一槍。寫小說的原因之多足可以寫成一本書,而且它們都是真實的,當然這些原因對某個作家來說並非都對得上號。只有一個原因適用于一切小說家:我們都希望盡可能把世界塑造得象現實世界一樣真實,但又跟現實世界不完全相同,也不同於過去那個世界。這就是我們不能有計劃的原因所在。我們知道,世界是個有機體,而不是一部機器。我們還知道,一個塑造出的真實世界必須獨立於其塑造者。一個計劃的世界(一個充分顯示出計劃性的世界)是一個僵死的世界。只有在我們筆下的人物和事件開始不受我們的約束時,它們才開始變得活生生的。當查爾斯離開站在懸崖邊緣的莎拉時,我命令他直接回萊姆鎮去,可是他並沒有那樣做,而是轉身走下坡,無緣無故地到牛奶房去了。

  呃,你可能會說,我的實際情況是——我寫著寫著,忽然靈機一動,覺得讓查爾斯停下來喝碗牛奶,讓他再次跟莎拉相遇,這樣的寫法更聰明些。此話自然有其道理,可以解釋我的那一段描寫。然而,我只會報導——而且我是最可靠的目擊者——我覺得,去牛奶房的那個主意明顯地出自查爾斯,而不是出自我本人。這是實際情況,並不僅僅是因為他開始得到自由。再說,倘若我希望他是位真實的人物,我就得尊重他的自由,而廢棄我為他規定的任何貌似神聖的計劃。

  換句話說,為了使我自由,我就得給查爾斯,給蒂娜,給莎拉,甚至給面目可憎的波爾蒂尼夫人以自由。何謂上帝?完美的定義只有一個,即允許別人保持自由。我必須遵從這一定義行事。。

  現在,小說家仍舊是神仙,因為他可以創造一切(即便是有幸成為現代小說先驅的作品,也沒能完全排除作者的意向)。不同之處在於,我們已經不再是維多利亞時代所想像的無所不知、發號施令的神仙;我們成了新的神學形象,即以自由而不是權威為首要原則。

  我是否糟糕地破壞了原先的構想呢?沒有。我的人物還存在著,存在于跟我原先的構想差不多的現實之中。正如一位希臘人在二千五百多年以前所說,虛構無處不在。我發現這個新現實(或曰非現實)更加可信。我想讓你知道,我無法完全駕馭我腦海中的人物。其實你也一樣,不管你怎樣想方設法,也不管你日後可能要變成波爾蒂尼夫人那樣的人物,你也不能完全駕馭你的子女、同事、朋友,乃至你自己。

  這種說法是不是失之荒謬呢?人物要麼是「真實」的,要麼是「虛構」的呀。倘若你認為我的虛偽的宣傳家,那我只好一笑了之了。其實,你自己都認為自己的過去並不真實。因此你裝扮它,美化它,或塗抹它,刪改它,修補它……總之是對它虛構。虛構完畢以後,便把它擱在書架上——成了你的一本書,你的理想化了的自傳。我們都在逃避真正的現實。

  這是現代人類的基本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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