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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4)


  這裡有兩個極簡單的事實:一是波爾蒂尼夫人從來沒有見過康芒嶺,即便是從老遠的地方也沒看見過,因為不論站在哪一條馬車道上,也不論從哪一個角度,都看不到它;二是她是位鴉片老客——為了免得你以為我散佈聳人聽聞的消息,我得趕緊補充一句:她對鴉片一無所知。我們叫作「鴉片」的那種東西,她叫作「勞德酊」。當時有一位聰明的醫生,竟把它叫作「我們的勞德酊」,真是褻瀆神明①!在十九世紀,許多太太經常飲用這種東西,飲用之多遠遠超出聖酒②。實際上,什麼階層的婦女都喝,因為這種藥物很便宜(以戈弗雷香料甜酒的形式出售),可以幫助她們度過婦女們特有的漫漫長夜。總之,那東西跟我們時代的鎮靜劑差不多。至於波爾蒂尼夫人何以要飲用此種藥劑,我們則不必追根究底。但有一點需要點明,正象柯勒律治③曾發現的那樣,勞德酊可以使人產生美妙生動的夢境。

  我實在難以想像,這許多年來波爾蒂尼夫人在自己的頭腦裡竟把康芒嶺勾畫得象博希④的畫那樣可怕。她看到每棵樹後都有誘人的妖怪,每片樹葉下都有法國式的墮落。我認為有一點說出來不會錯:即康芒嶺與她潛意識中所有那些肮髒的東西都有十分密切的關係。

  波爾蒂尼夫人咆哮過後,她自己和莎拉都陷入了沉默。炮既已放完,波爾蒂尼夫人也就改變了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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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英語中,上帝(Lord)與勞德酊(Iaudanum)的開頭幾個字母的發音相同,醫生用諧音,讀成Lordanum,故曰褻瀆神明。

  ②基督教徒們舉行聖餐時喝的葡萄酒。

  ③柯勒律治(1772—1834),英國著名詩人,也是個鴉片老客。據傳說:有一天晚上,他抽鴉片之後昏昏欲睡,夢中寫了一首詩。這首詩即英國文學史上著名的詩篇之一,《忽必烈汗》。

  ④H·博希(1460—1516),荷蘭畫家。


  「你太使我傷心了。」

  「可我怎麼知道呢?不允許我到海邊,我就不去唄。我要清靜,如此而已。這不能算罪過,我不希望因此而被人叫做罪人。」

  「難道你沒聽說過康芒嶺的事嗎?」

  「象你所說的那樣——沒有。」

  波爾蒂尼夫人聽後,眼裡看著那憤怒的姑娘,心裡感到有些窘迫。她記起來,莎拉到萊姆鎮的時間還不長,很可能不知道康芒嶺的壞名聲。

  「那麼好吧,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雇的傭人誰也不准到那種野雞才去的地方,誰也不准接近那個地方。你應當約束自己,到像樣的地方去散步。懂了嗎?」

  「是的,我必須在正經的地方散步。」一陣可怕的沉默。波爾蒂尼夫人以為莎拉在諷刺她,但她看到她只是垂著眼皮,好象在自言自語。

  「那麼,不再扯這件蠢事兒了。我這樣做是為了你好。」莎拉小聲說道:「我知道。」隨後,她又加了一句:「謝謝您,太太。」

  她沒有再說什麼,翻開《聖經》讀了波爾蒂尼夫人標出的那一節,就是她們第一次見面時她選的那一節——《詩篇》第一百一十九節:「品行端正、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福。」莎拉讀起來調子低沉,看上去毫不動情。波爾蒂尼夫人坐在那兒,望著房間老遠地方的那個黑影。老太太象一尊異教徒偶像,板著鐵石般的無情面孔,對於面前的血腥祭品無動於衷。

  那天深夜,可以看到——至於誰看到,我實在無可奉告,大概是只貓頭鷹吧——莎拉站在黑暗臥室敞開著的窗口前面。整所房子都靜悄悄的,街上也一片寂靜——那時還沒有電和電視,人們九點鐘以前便都上了床。已經一點了,莎拉身穿睡衣,蓬鬆著頭髮,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大海。遠外黝黑的海面上,有只燈籠眨著昏暗的眼睛朝波特蘭岬方向移動著,那是一條船,正駛向法國的佈雷波特港。莎拉看見了那一點燈光,但她並沒有再想什麼。

  但是,假如你走近些,你就會看到她在默默地流淚,淚水掛滿了兩頰。她站在窗前並非是在等候撒旦的帆船,而是準備從窗口跳下,了此殘生。

  我不想描寫她在窗檻上搖搖欲墜,也不想描寫她向前擺動一下身子,隨後倒在自己臥室的破爛地毯上嗚咽啜泣。我們知道這件事發生兩個星期後她還活著。由此看來那一天她並沒有跳下去。我不想說她的啜泣、她的一陣陣淚水預示著她要採取極端行動。不,她的淚水直接來自環境的重壓,而不是內心的激動情緒和苦惱——淚水象血從繃帶裡滲出,緩緩向外流淌,止不住,停不下。

  莎拉是什麼人?

  她是從什麼陰影中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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