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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4)


  本來,這兩位年輕人都以為那一定是個令人掃興的晚會,可是晚會後他們各自回家時,卻發現事情並非是他們原來想像的那樣。

  他們兩人都發現對方很聰明,都很隨便,說話直來直去,叫人覺得有趣。那一年冬天,已有一大堆小夥子擺到她面前,讓她審查。她放出口風說「那個史密遜先生」倒是調起了她的胃口。她的母親做了周密的調查,隨後便和丈夫商議,丈夫又進行了更多的調查。任何男性青年,要踏進海德公園旁邊那所高房子的客廳之中,都要經過縝密的審查,就象如今要進入保安部門的任何原子科學家都得經過審查一樣。查爾斯完全成功地通過了秘密的嚴格考查。

  歐內斯蒂娜已看清了她的情敵們的錯誤,她知道硬塞給查爾斯的妻子是永遠不會打動他的心的。後來,歐內斯蒂娜的母親經常請查爾斯吃飯、看戲,但他驚奇地發現,這其中沒有一般婚姻中常使用的手腕。她的母親直截了當地說:她的小乖乖是多麼喜歡孩子,「偷偷地盼著冬天趕快結束」(據說,絆腳石伯父一死,查爾斯就要永遠住在溫斯亞特莊園)。而她的父親則更率直地說,「我最可愛的女兒」會給她的丈夫帶去一大筆財產。其實這話也是多此一舉。海德公園的那所房子完全配得上一位公爵居住,歐內斯蒂娜沒有兄弟姐妹,還能給誰呢?唯一的繼承人本身不是比銀行的千百條聲明還能說明問題嗎?

  歐內斯蒂娜後來當然是完全投入了查爾斯的懷抱,但在當初,她象一般寵壞了的孩子一樣,卻決心不給查爾斯以任何優待。查爾斯到她家時,她總要設法讓一些漂亮的小夥子也在場,並不給她真正的獵物以任何特殊的關注和青睞。她對查爾斯從來都是隨隨便便,雖然未曾明言,但她給他的印象是,她之所以喜歡他,是因為他好玩。當然她心裡明白,他是非她不娶的。後來,在一月份的一天傍晚,她決定攤牌。

  她看見查爾斯一個人站在客廳的一端,另一端是位老寡婦,此人跟波爾蒂尼夫人差不多,都是貴族老太婆。歐內斯蒂娜看得出,查爾斯對那個老太婆十分討厭。她朝查爾斯走去,說:

  「您何不跟費爾韋瑟太太談一談?」

  「我寧願跟您一談。」

  「我可以把您介紹給她,那樣您就可以親自觀賞一下早期白堊時期發生的事情了。」

  他笑了。「早期白堊是個紀,而不是個時期。」

  「這無關緊要,反正它一定很古老。而且我知道,過去九千萬年之內發生的事情,您是不感興趣的。請吧。」

  他們便走向客廳的另一頭,朝那位「白堊紀老太太」走去。走到一半,她止住步子,將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兩眼流盼生情,看著他的臉。

  「如果您決意當個令人討厭的老光棍兒,史密遜先生,那您就該裝得更象一些。」

  他還沒來回答,她便走開了。她那句話聽起來只不過是平時的玩笑話,但就在那短暫的一刻,她的目光告訴他,她是在求婚。錯不了,當時的倫敦,躑躅於草市街大門口的那些女人就是向行人投去這樣的目光。

  但她並不知道,她的行為觸動了查爾斯內心深處日漸敏感的區域。他感到自己越發象住在溫斯亞特的伯父了。隨著時光的流失,他對婚姻大事,象對許多別的事情一樣,越發挑剔、懶散、自私……總之越來越不成樣子了。這兩年來,他沒有出國旅行。他認為,自己到現在還沒成家,其原因就在於旅行。旅行這玩意兒他他顧不得成家立業。在旅行中,他也有機會跟什麼女人睡上一夜,但他對這種樂事兒還是盡力克制自己的。那大概是因為他還沒有忘記在英國時,他在這方面寫的第一篇文章所引起的內心的恐懼。

  旅遊不再有吸引力了,有吸引力的是女人。他在道德方面是很敏感的,所以,他雖然在性欲滿足方面極不順利,但也不願再到比利時的奧斯坦德或到巴黎去住上一個星期了。他不想為了滿足性欲而去旅遊。自從歐內斯蒂娜看他那一眼後,他反復考慮了一個星期。隨後,有一天早晨他醒了過來。

  他覺得事情很簡單,他愛歐內斯蒂娜。他想,在這樣一個清冷、灰暗的早晨,地上撒著白花花的雪片,倘若一覺醒來,看見那文靜甜蜜、對一切都不以為然的小臉兒睡在身邊,那該多有意思。而且,天哪(這一事實使查爾斯大吃一驚),那是上帝和人類都認為合法的「睡在身邊」。幾分鐘後,他急匆匆地打鈴,驚動了睡眼惺忪的僕人薩姆。薩姆慌忙跑上樓來,主人的話叫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薩姆!我是個絕對的、百分之百的混帳大傻瓜!」

  一兩天后,這位「十足的大傻瓜」與歐內斯蒂娜的父親談了一席話。談話很簡短,雙方也都滿意。隨後,查爾斯到了客廳,歐內斯蒂娜的母親坐在那兒,渾身激烈地顫抖著。她連跟查爾斯講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糊裡糊塗地朝暖房的方向指了指。查爾斯來到暖房,打開白色大門,一陣花香撲鼻而來。他東張西望地尋找,最後發現歐內斯蒂娜站在暖房最遠的一個角落裡,一族白蘭花遮住她的身子。他看見她瞥了他一眼,隨後急忙垂下眼皮轉向一邊。她拿著一把銀剪刀,假裝在剪除枯花。查爾斯走近她的身後,咳嗽了一聲。

  查爾斯說:「我辭行來了。」她痛苦地瞟了他一眼,但他假裝看著地面,沒有注意她的表情,並接著說:「我已決定離開英國。我的後半生將用來旅行。一個脾氣不好的老光棍兒還能怎樣打發日子呢?」

  他還想再往下說,但他發現歐內斯蒂娜垂下了頭,抓住桌子的手因用力過猛,指節都發白了。他知道,要是在平時,她會馬上看出他在開玩笑。而現在她竟如此遲鈍,那是因為她太激動了。查爾斯看出她的確十分激動。

  「但是,要是有人對我特別關心,願意跟我一起……」

  他不能再講下去了,因為她轉過身來,眼裡噙滿淚水。他們的手碰到了一起,他擁抱了她。他們沒有接吻。他們無力接吻。天生的性本能被無情地囚禁了二十年,然後大門豁然敞開,囚徒怎能不激動得啜泣一會兒呢?

  過了幾分鐘,歐內斯蒂娜稍微平靜了一些,查爾斯便帶著她穿過暖房的花間通道,往客廳走去。他在一棵茉莉前停下,折了一小枝花,往她的頭髮裡插。

  「這雖不是槲寄生①,但意思是相同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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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當時英國人訂婚時,男子習慣上要送給女子槲寄生。

  於是他們便孩子般地熱烈親吻著。歐內斯蒂娜又哭起來,隨後她擦乾眼淚,讓他領著回客廳。她的父母站在那兒。用不著再說什麼了,歐內斯蒂娜撲向母親張開的雙臂,流了比剛才多兩倍的眼淚。而兩個男子則站在那裡會心地笑了。一個好象剛剛達成了一筆極好的交易;另一個好象糊裡糊塗地不知落到了哪一個星球上,但他真心地希望這個星球上的居民能夠通達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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