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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我知道,這顆心
  從未鑄就長相愛。

  底焰熠熠在燃燒,
  怪異,不安,又浮躁。

  ——馬修·阿諾德①《告別》(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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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馬修·阿諾德(1822—1838),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文藝批評家和教育家。著有史詩體敘事詩《邵萊布與羅斯托》和抒情詩《色希斯》、《夜鶯》等,其中《多佛灘》至今仍是膾炙人口的抒情佳作。

  我上面列出兩條最明顯的原因,說明莎拉為什麼甘願到波爾蒂尼夫人家裡,讓她左盤右問。實際上不管其原因怎樣不言自明,她都不願說出口來。其實,原因還多著呢。萊姆鎮是個狹小的天地,她對波爾蒂尼夫人的名聲並非不瞭解。聽到牧師引薦的消息後,她曾整整一天猶豫不決。於是她去找塔爾博特夫人,想聽聽她的高見。說起塔爾博特夫人,那倒是個心地善良的年輕婦女,可惜並不精明。她雖然希望莎拉再回到她家(以前確實還真的請過),但她也知道,幹家庭教師這一行需要日夜操勞,而莎拉恐怕無力當此重任了。儘管如此,她還是很樂於幫忙的。

  她知道莎拉此時已分文不名,整夜想像著少女時代讀過的浪漫文學中的場景,不能成眠,她想像著饑腸轆轆的女主人公蜷縮在白雪覆蓋著的大門口,或者在空蕩蕩的、不遮風雨的閣樓裡發著高燒。其中有一個形象最叫她心驚膽顫。那是舍伍德夫人①的小說中一段逼真的描寫:一個女人被追逼得走投無路,縱身跳下懸崖;電光閃閃,劃破夜空,照射在那些殘酷的追逼者身上;最駭人的是,那個命在傾刻的人臉色蠟黃,恐怖地尖叫著,她的斗篷張開來,又黑又大,象只烏鴉的翅膀,向死亡的深淵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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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瑪麗·舍伍德夫人(1775—1851),英國兒童文學家,她的童話《蘇姍·格雷》和《好孩子家庭的歷史》流傳很廣。

  塔爾博特夫人對波爾蒂尼夫人有些懷疑,但她隱瞞了這些,建議莎拉接受這個差事。於是,這位從前的家庭教師吻別了塔爾博特夫人的兩個孩子小保爾和弗吉尼亞,回到萊姆活受罪。她相信塔爾博特夫人的判斷。是啊,一個聰明的女人信任一個愚蠢的女人(儘管她心地善良),還會有什麼好的結果呢?

  莎拉的確很聰明,但她的聰明卻屬￿一種罕見的類型。在我們現代的智力測驗中,她的那種聰明肯定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它不是分析型,也談不上是解決問題型。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學會了數學,這無疑就說明問題了。她的聰明,即便是在那些事事如意的日子裡,也從不以活潑機靈的形式表現出來。她的聰明在於能夠識別他人的價值,能夠充分理解別人。那是未曾涉足紛繁的人生,未曾在倫敦混跡過的人所表現出的一種神奇洞察力。

  她有某種心理分析能力,正如有經驗的馬販子具有相馬能力一樣,一眼便可分辨出良馬或劣馬。或者說,讓我們跳過一個世紀,她心裡似乎天生有一架計算機。我特意用「心」這個字,因為她是用心靈而不是用大腦來對價值進行計算的。凡遇到裝腔作勢的空洞理論,遇到欺世盜名的學問或片面的邏輯推理,她都可以憑本能覺察出來。她還能看穿人們的行為,看透人的本質,不為假像所迷惑。至於她怎樣會有此種能力,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正象計算機無法說清自己解題的過程一樣。把她說成是一位精明的道德法官,這也不足以說明問題,因為她的理解力遠遠勝過法官。再說,倘若道德是她衡量一切事物的唯一依據,那她就不會幹那種事了——再清楚不過的證明是,她在韋茅斯時並沒有跟什麼堂妹住在一起。

  這種天生的洞察力是她倒黴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便是她受的教育。其實那並非是多麼了不起的教育,充其量不過是第三流的淑女短訓班。當時她住在埃克塞特郡,白天進學校讀書,晚上幹活掙學費,幹的是針線活或是侍候人的活計,有時還要幹到深夜。她與同學們相處得不好,她們歧視她,她也藐視她們。於是,她便常常一個人躲起來拚命讀小說,讀詩歌,所讀數量之大遠遠超過了她的同學們。本來嘛,詩歌和小說是孤獨者的兩大聖物呀。書取代了她的實際生活經驗。不知不覺,她總是根據司各特①和奧斯丁的標準而不是以現實社會的目光看人。她將周圍的人看成小說中的人物,用詩的標準來衡量他們。不幸的是,她自己所學的那些純潔東西,終究抵擋不住別人教她的那些世俗的東西,結果,純潔東西被沖得一乾二淨。表面上看,她變成了高等女郎,實際上卻成了等級社會的犧牲品。她的父親迫使她離開了自己的階層,但又無力把她提高到上一個階層,這就使她處於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對她已經離開了的那個階層的小夥子來說,她顯得過於挑剔,高不可攀;對她所嚮往的那個階層來說,她又顯得過於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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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沃爾特·司各特(1771—1832),英國歷史小說家,主要小說有《艾凡赫》、《昆丁·達沃德》和《羅布·羅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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