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六八


  「你一直很緊張——看來你是累了。」

  「是天氣的緣故——夏天似乎就這麼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我們沒得到溫暖,沒曬到陽光——我覺得真有點令人沮喪,就這麼回事。」

  「會過去的。你瞧著好了,我們會有個小陽春的。」

  「我真希望能這樣。」

  他俯下身,輕輕吻了一下我的前額,他的心思已飛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尋思著,信步走進了花園。風兒吹得樹梢不停搖曳,吹得最後一批攀緣玫瑰紛紛跌落。發生了什麼變化?為什麼竟會變成這樣而不是我夢寐以求精心計劃的那樣?難道就是因為我極偶然地遇見了傑克·費弗爾,現在他正在折磨我,不斷將如煙往事重新拖回來,就像當年呂蓓卡的屍體被拖出大海水面一樣嗎?

  但是我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在我頭腦中迴響的低語聲幾個月前就有了,就在回國參加比阿特麗斯葬禮的那段枯燥的旅途中,在火車站月臺上時就有了。「那個男人是個謀殺犯,——那人殺了他的妻子。」

  這片種子早已撒在我的心田,就像一片草子在這兒那兒萌生,根本無需什麼充足的理由,到最後,卻是悄無聲息地生長起來。我就是這麼做了,過錯全在我自己。

  我們的命運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差不多有兩星期,郵遞員沒送來什麼東西,但我不相信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我只是木然地等待著,這只不過是一個暫時的解脫,是這場折磨的另一部分。有時我會奇怪地想道,他是否會送來什麼讓我驚奇或震驚的東西。剪報和那張照片鎖在了我的文具盒裡,每當我經過藏這個文具盒的抽屜時,我都能感覺到,它似乎讓空氣帶上了電流,傳送過來,使我驚恐不安,禁不住想把它取出來,打開,然後看了又看。

  不過,它又來了,這次是一張有線條的紙,是從一本練習本上胡亂撕下的。紙上寫著兩萬鎊,還有一個倫敦的郵政局地址。

  真奇怪,我竟松了口氣,一點沒為此而感到心煩意亂,這事很簡單,我知道該如何應付。伸手要錢要得這麼直截了當,這麼赤裸裸。等屋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時,我把它撕成了碎片,扔進了爐子裡,還用撥火棍把它們用勁捅了下去。等它們燒著後,我祈願此事就到此了結。

  天氣重又變得暖和起來,太陽來得更早升得更高了,整天烘烤著鄉野大地,但也可察覺到天氣起了變化,在那些灰濛濛的多雨的日子裡,這一年在一點點過去,現在可以看到嗅到已是殘夏時節了,每天清晨,草坪上都有一層重重的露水,有一回,樹林間還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玫瑰謝了,蜀葵長得老高,掛滿了花兒,一片褪了色的舊印花棉布的顏色,樹葉是一片毫無生氣的綠色,中午時分,葉子上都掛滿塵土,一動不動。

  邁克西姆到蘇格蘭去討教弗蘭克,要去三天,我想,他是想勸說他重新搬回英格蘭。我覺得他不會成功的。當弗蘭克在英格蘭時,他一直表現出一種抑制,對於邁克西姆的種種規劃,他似乎總讓自己保持一定的距離,雖然表現出興趣,表示支持,但並不捲入其中。如今他心系蘇格蘭,我覺得他在那兒很幸福,他熱愛那地方,因為他的家庭就在那兒。他決不會對科貝特林苑產生我們那樣的感情,也不會有他跟邁克西姆對曼陀麗的那種感情。

  邁克西姆不放心讓我一個人留下,極力說服我跟他一起去,可我想濤在這兒,就一個人。我想望在傍晚,在清晨太陽還沒升起之際,獨自個兒在花園裡散步;在一天終了的時候,靜靜地體味靜臥在我旁邊的這幢房子,把這地方的一切更其深切地銘刻進我的心田,就像隨著我的呼吸,將它同空氣一起吸進體內。一年前,我根本沒法想像我會想要離開邁克西姆,我會焦慮不安,心神不定,或者說是魂不守舍,我也會一直為他擔驚受怕,他根本就離不開我。但是我們變了,都有了變化,那種時刻已經過去了,我們再也不需要彼此那麼依戀,就像受了驚嚇、十分脆弱的孩子離不開寬慰和保證。

  對我來說,這似乎確實是一個很好的信號,標誌了這是我最好的時刻,這並不意味是我們在分離,而是說明我們變得更堅強了,我看著他,感到害怕的時候變得少了,那低語聲變得那麼微弱無力,我能相信我聽不到這種聲音了。

  天氣變得更熱了,夜晚十分悶膩。我睡覺時把窗子開得大大的,一直醒著,直到黎明前的那一絲涼意才讓我容易入眠。我絲毫不覺得焦慮或是驚恐,待在這幢房子裡我感到是那麼安然無虞,每一個房間,在我純粹是出於高興而出沒于它們之中時,都讓我覺得那麼舒適,庇護著我。我以一種愉悅的心情想念著邁克西姆,一點不感到心緒紛亂。事實是,至少這一次,一個人待在這裡,讓我感到了完完全全的滿足。

  在他離開兩天后,我走到下面農莊去收些雞蛋,同佩克太太一起喝茶聊天,逗逗那嬰孩,看著母牛不緊不忙顧小巷走進院子去讓人擠奶。我一點都不著忙,畢竟,這是個從容不迫,寧靜安謐的日子,在我回家時,天氣還那麼熱,樹籬和土堤十分乾燥,滿是塵埃,小溪幾平靜滯在那兒。

  我佇立在那兒,有好幾分鐘俯瞰著躺臥在我腳下的科貝特林苑,在時近傍晚的光說中它一片金黃,冬青、栗樹和膠桐在草地上投下了長長的陰影,在我眼中,它似乎依然是一幢在迷咒中沒醒來的房子,非人力所建,而是由某種神奇的力量所致,整個兒從地底下蹦出來的。稍後,當我打開房子裡所有的燈,包括頂樓房間的燈之後,我會再回到這裡來,因為那時,這房子就顯出了另一種美,它就像一艘航行在漆黑大海上的金碧輝煌的巨舟。那天,我對它產生了那麼強烈的愛。我覺得自已同它融為一體,成了它的一部分,跟它的過去,同樣也跟它的現在和將來深深聯繫在一起了。我這時的感覺就跟我第一回看見它時的感覺一樣,它似乎一直在這兒,就是等待著我與它廝守一輩子。

  就在我又走進屋子時,它似乎是在輕輕地把我拉進它的懷抱。我走進冷藏室,把雞蛋放在了石板桌上。就在我置放雞蛋時,我聽到從長過道的那一頭,傳來了門鈴聲。

  我很驚訝。我一點都沒聽到有汽車聲,不過我一直待在房子離車道最遠的那一端倒也是真的。我朝門口走去,這時我猛然間想起,說不定是邦蒂,她答應過要來讓我打起精神,幫我解脫自我煩悶的。「能離開他們,喘口氣那是件好事,我還會不知道這種事嗎,」在我告訴她邁克西姆要外出時,她這麼對我說,「但你這麼悶悶不樂,還開始坐在那兒冥思苦想,對你可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可沒有悶悶不樂,我非常高興,不過跟她一起過上一刊、時並不是件壞事。我們可以在花園喝上一杯茶——儘管時間晚了點。天氣還夠暖的。

  我打開門。

  「下午好,太太。」

  我不知道我的臉上是否頓時失去了血色,也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震驚,以及接踐而至的一陣傳遍全身的恐懼,是否都在我臉上顯露了出來。我沒法相信不是這樣,這份感覺來得那麼突然和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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