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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氣候變了,變得更冷了,早晨天色灰濛濛的,有時還下雨。弗蘭克·克勞利從蘇格蘭來了四天,他同邁克西姆一起去一個待售的農場,然後就未來和如何規劃擴大這份田產的事向他提出建議。屋裡有了他真令人高興,他還是舊日的模樣,溫和穩重,忠心耿耿,他的常識總令人鼓舞,儘管如此,他這人同樣跟過去有著太多的聯繫,因此我真有點地希望他沒在這兒。曼陀麗是屬￿邁克西姆的,也一直是他的,我意識到我並不想讓科貝特林苑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這兒將是一種新生活,是我們的,只屬￿我們。

  不過我真希望我能更自在地同他談話。如果他是個女人,或許,我就能把我新近想要有孩子的願望告訴他,就像我已經告訴了邦蒂·巴特萊一樣,因為得由我獨自個地埋在心裡的東西太多了,我需要有一個人為我分擔。正如我所希望的,她一直給人以力量,對人關心,總是很高興。「喏,接受我的忠告吧,親愛的。我要比你大上好幾歲,因此我會像一個婆婆媽媽的好心人一樣跟你說話。想法讓自己把心思放到別的事情上去——把生活安排得滿滿的。別老是丟不開這事,別觀望別等待,這樣根本沒一點好處。」

  「對。我想你的話一定是對的。」

  「你盡可以放一百個心——事情要來,總會來的。」

  我聽著她的話,受到了觸動,她的話也說到了我的心裡:她對自己所說的話堅信不疑,她就是用這些簡樸實用的態度來指導自己的生活的,它們也沒讓她失望過。我該讓她成為我的榜樣,我不該害怕最壞的結果,別總是丟不開,就像她告訴我的,別老是丟不開。更為重要的是,她讓我想起了比阿特麗斯,她給了我一點當初比阿特麗斯給我的東西。對此我衷心感謝,完全接受。

  接著又過了幾星期,隨著夏日一天天的過去,我的心也逐漸放寬下來,我不再感到那麼害怕了。我們出去了幾天,到威爾士馬奇斯①一帶去漫遊。邁克西姆和弗蘭克買下了第二個農場,和一大片需要修整恢復的老林區。我們出席了巴特萊家舉行的一個酒會,儘管邁克西姆有些勉強。「有人會知道,」那天上午他這麼說道。「有些事會被人議論——要不就是我忍受不了他們會有的那種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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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威爾士近英格蘭邊境一帶地區。

  可是並沒有出現這種情況。我們的名字似乎在他們中間沒引起一點注意,我們覺得自己很受歡迎,我們受人關注是由於我們是新客,僅此而已。

  有過一刻的恐懼,它來得那麼突然,完全出乎意料,我感到房間像發了瘋似地旋轉起來。我沒法集中心思。我一點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沒人說過什麼,沒人看到。它就從我心底裡迸發,是我引起的。

  邁克西姆待在窗邊,正和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聊天,有一會兒,我就一個人待在房間另一邊的一個地方。在像沸騰的大海一般喧囂的聚會上,總有一些突然出現的、十分古怪的寧靜之島,我就待在這樣一個島上。當時的情景就好像我是被囚禁起來了,我能望到外面,但沒法同人接觸,和人交談,四周人們的談話都毫無意義,是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在嘁嘁喳喳地談著。

  我朝邁克西姆望去。「他是個謀殺犯,」我想道。「他槍殺了呂蓓卡。他就是殺了自己妻子的人。」他對我全然成了個陌生人,我似乎一點都不認識他,跟他毫無關係。可就在這時,我記起了費弗爾。「他告訴你了,是不是?於是你也成了有罪的一員。」

  在那一刻,我相信這話是對的。我有了一種負罪感。充分認識到這一事實使我心裡產生了一種極其痛苦的感覺。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因為我覺得自己不夠堅強,沒法一個人暗暗地來承受這一切,沒法就此度過我的餘生而不吐露片言隻字,只是知道,瞭解這一切,卻毫無辦法。「這男人是個謀殺犯。」

  可就在這時,他轉過身來,抬眼看見了我。他,一個謀殺犯,微笑著,朝我做了個不易為人察覺的手勢,他這是要我到他那兒去,或許是為了讓他擺脫一種煩膩。我這麼做了,挨著人們寬闊的後背、講話時不停打著手勢的胳膊,在四周一片嗡嗡的說話聲中擠了過去。我這是在盡我的責任,等我走到他身邊,我已完全恢復得十分自然,一言一行就跟平常一樣;但站在那兒,我很害怕。我看著他,想從他那兒求得寬慰,好讓那個惡夢消失,讓那在我頭腦裡不停迴響的話,那說明真情的說話聲沉默下來。他沒怎麼改變,從某個方面來說,什麼也沒變。我們一起站著,科貝特林苑的德溫特夫婦就站在這間擺滿了照片、鮮花和一些惹人厭煩的小桌子的客廳裡。這一切依然都是真真切切的。我愛他。我是他妻子。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我們新買下了一個農場和一片林區,花園會變得生氣勃發,羊群在宅子四周的斜坡上吃草,早晨是那麼清新嫵媚。就在這個鼻子一邊長著個疣的男人不停地談話的時候,我腦中閃現了這一切,它是多麼美好,多麼真實,任什麼都改變不了。只是還有另一個事實,就是那在我腦中迴響的話,以及播在我心田裡並深深植下報去的恐怖的種子。有些天我會對這一點簡直毫無意識,別的一切更占去了我的心思,但在另一些日子裡,它會像一陣猝然而至的疼痛,刺得我萬分驚恐。可這一切決不會完全消失,不會不留下一絲痕跡,由於它。未來被改變了,並被蒙上了陰影。

  幾天以後,下午的郵班送來了一封信。我正在修剪一個長得過於茂盛的狹年花壇,多拉將信送到了我手裡。信封是一種褐色的廉價信封,上面的人名地址的字歪歪扭扭的寫得很難看,我認不出是誰的筆跡。

  「德溫特夫人」——既沒寫教名也沒個首字母縮寫。

  我脫下在花園子活的手套,走去坐在長椅上。天氣還很冷,太陽時隱時現——畢竟不是七月的天氣,不過它還是使最後一批玫瑰花留連枝頭,雖然每天早上玫瑰花叢下的草上都鋪上了厚厚一層掉下的花瓣。

  我手邊有一隻茶盤,是多拉留在那兒的。我還記得在我撕開信封前,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卻一口沒喝,我想,過了很久,一定有人發現這杯茶,它冰冷,就像一口發臭了的池塘,於是把它拿進了屋裡。

  信封裡除了一張從舊報紙上剪下的紙條,別的啥都沒有。紙條的邊都發黃了,但奇怪的是十分平整,折痕清晰,就好像有人把它像朵花兒似的一直夾在一本書裡。

  還有一張照片,我認出來了,我曾經買到過的那張舊明信片就是根據這張照片製成的。

  曼陀麗發生毀滅性大火,標題赫然寫道,它下面是:德溫特家毀於一旦。

  我沒再看下去,只是捏著這片報紙呆坐著。我早已知道,真的,這只不過是早晚的事。我一直等著下一件事的發生,如今它來了,我顯得出奇的鎮靜、那是一種冷漠麻木的鎮靜。我一點不害怕。

  我什麼也不想,就這麼一直坐下去,內心沉重得都麻木了,不過到後來,我覺得太冷了,便回到了屋裡。我應該毀了這片剪報,立時把它塞進爐子裡燒掉。可相反,我把它折起來,帶著它上了樓,放進了那只棕色的舊文具盒裡,那是我當學生時用的,現在完全不用了。

  邁克西姆不會在那兒發現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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