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六三


  「嗯——你不能——那個?」他朝侍者眨眨眼睛,做了個手勢,使勁地搓著手掌。我羞愧、難堪得真想找個洞鑽鑽,要是在從前我早就這麼做了。但我現在成熟多了,知道該怎麼去應付各種局面,而且我沒有忘記我現在的生活:我很幸福,一切都充滿了希望,傑克·費弗爾更不能傷害我。

  「謝謝,」我鎮靜地對侍者說。「就茶好了,再來一點吃的。」

  「我說,你不能不給人一點機會吧,我一天沒吃東西了。」

  「那就來點三明治,一份就行了。」我想笑得嫵媚些,使侍者改變他的看法,但我沒有成功。他繃著臉,竭力掩飾著厭惡和不滿的情緒。我並不責怪他。費弗爾簡直像個乞丐,那條褲子又舊又不合身,皮鞋的包頭部分已經磨破了,鞋尖開了口子;他衣服的領子油膩膩的,頭髮又亂又髒。我害怕地想,也許他真的是流浪街頭,或住在某個肮髒不堪、臨時性的招待所裡,他唯一的財產就是那只卡紙板的手提箱。

  「是的,」他說,他眼睛裡冒著火和青光,狂怒地盯視著我。「仔細瞧瞧。當你和邁克西姆在國外逍遙自在的時候,我們中的一些人卻遇上了倒楣的日子。他要補償我們的東西太多了,你可以告訴他這是我說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哦你懂的,別用那種天真幼稚的眼光看我。」

  「你怎麼敢如此無禮——?我們到底怎麼得罪你了?」

  「你們?唔,我得承認你並沒有得罪——那個時候你還沒來呢,甚至還不認識他,是嗎?你可以覺得自己是清白無辜的。當然啦,你很聰明,又有心計——絕不是那種拘謹古板的女人,也不會像你裝出的那樣永遠天真無邪下去。你還是發現了事情的真相;他告訴你了,是不是?於是你也成了有罪的一員,成了幫兇。」他提高了嗓門。

  「費弗爾先生——」

  「在過去的十年裡——自從那場該死的戰爭結束以來,我花去了所有的時間想把這次弄個水落石出。沒有歡樂,沒有機遇,什麼也沒有。直到今天,真是機遇,我所有的努力終於得到了補償。」

  「輕點聲行嗎——別人都在看呢。」

  「哼,我可不在乎,別管他們。」他身子湊了過來,腿叉開著,手撐在膝蓋上:那是一雙腫鼓鼓的手,關節處隆起著一條條細痕,指甲污穢不堪。

  「有煙嗎?」

  「沒有,我不抽煙。」

  「哈,當然不抽啦。我記起來了,你任何事都不沾邊的。沒關係。」他在椅子上轉了個身,目光在大廳裡掃來掃去。「我敢肯定能從哪個老傢伙那裡討到一支的——我可是身無分文。」

  「請別這樣,請——我說,」我打開了自己的包,「去買幾包——錢花我的——別去向別人要。」

  他咧開嘴笑了,鬆弛、淡紅色的口腔裡又一次露出了汙跡斑斑、參差不齊的牙齒。他伸手拿了張一英鎊票面的鈔票。

  「謝了,」他漫不經心地說,然後起身準備離去,但又收住了腳步望著我。

  「別走開,」他說,「我們還有事要談一下。」

  我看著他篤悠悠地穿過大廳,尋找著出售香煙的地方。他把手提箱留在了椅子的邊上。那只箱子也許是從垃圾箱裡撿來的,下面的被轉已經生銹、鬆動了;四隻角都有了裂縫。我想箱子裡面也不會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頂多是一些舊的報紙和衣服,也許還有一些小零小碎的物品,他像個瘋子,一貧如洗,他會想著法子來威脅我的。

  我決定給他錢,我隨身帶了支票和少許的現金。這並不難,我可以問他要多少錢才肯離開。他不知道我住在哪兒,我可以設法不讓他盯我的梢。他又在提事實、真相什麼的,但我記得很清楚,他在呂蓓卡的死因調查和自殺結論作出之後是怎麼表現的;他那時候要的就是錢。

  侍者端來了茶盤。他鋪好兩張小桌子,小心地把茶盤放在上面,我入神地想起了在曼陀麗的時候,弗裡思和羅伯特每天下午替我們送茶水的情景,它幾乎成了一種十分考究、一本正經的儀式:銀制的茶壺,盤子裡放著三角形的三明治,還有剛出爐的司康,塗了厚厚一層黃油的烤麵包,烤餅,小松餅以及各種各樣的蛋糕。現在我面前的盤子沒那麼考究,但從壺口飄出的清香,還有熱氣騰騰的烤麵包,又使往日的情景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裡。侍者的神態有些傲慢,與弗裡思的不無相似。我猛地朝我對面的空座位和那只手提箱看了一眼,嘴角上浮起了鄙夷的表情。我盡力想把他的目光引過來,使他看到我也很厭惡,只是出於無奈,費弗爾並不是我的朋友。我實在不想和他一起來這種地方。可他沒有看我。

  「謝謝,」我說。他欠了欠身,轉身走開了。

  我不會告訴邁克西姆的,我一邊倒茶一邊想。茶很誘人,濃濃的,燙燙的。我太需要了,便顧不得燙嘴一下子把它喝了。我只想擺脫費弗爾,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邁克西姆永遠不會知道的。費弗爾完了,成了一個可憐、呆滯、半瘋的廢物,我有點為他感到難過。

  他穿過長長的大廳走了回來,嘴裡叼著一支煙,手插在口袋裡,又露出了幾分當年盛氣淩人的神態。他的臉很氣味,很虛弱,我現在一點也不怕他,他無法再傷害我們。

  他又懶散地往椅子裡一坐,抽著煙,讓我替他倒了茶。他有好一會沒開口,只顧狼吞虎嚥、涕裡遢拉地吃著,喝著。有一兩次,他的眼睛從茶杯口上面朝我瞄來,佈滿血絲的藍眼睛仍是呆滯的,失常的。我喝著茶在等他,什麼也沒有吃,也不去看他。我暗自在想,他開口會要多少呢?我在銀行的存款夠嗎?要不要想些應急的辦法?我希望別這樣,我只想了結此事,不想和傑克·費弗爾糾纏不清。

  終於,他笨拙地放下了杯子,杯子沒有在茶盤裡擱端正,我只好俯身過去把它擺擺正。我感覺到他在盯著我,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儘量不去看他。他又點了一支煙,懶散地仰靠在椅子上。

  「茶點不錯,」他厚著臉皮說,「當然嘍,老邁克斯欠我的還多著呢。不光是這點東西。」

  他就要說到點子上了,我作好了充分的準備。我在等他。

  他說,「我想你一定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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