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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十五章

  在離地鐵車站不遠的一個拐角處,一個老婦人在賣紫羅蘭。她臉對著太陽,很有耐心地坐在一張帆布小凳上。我從她那裡買了一束花,多給了她不少錢,沒拿找頭就離開了。我用戴在身上的胸外把花別在了外衣的前領上。不到晚上這些花就會枯死的,但我不在乎,它們至少現在是濕潤的,鮮豔的,散發著甜甜的香味。它使我想起了斜坡上的那片林子,還有那條流經斜坡和花園的小溪,它兩側的堤岸幽深涼爽。

  我又走在下午炎熱、耀眼的大街上,但我直想跳,想跑,想不停地打轉,攔下過路的行人告訴他們我的快樂,讓他們和我一起跳。

  「還有什麼事讓你焦慮的?」他問我。他的聲音此刻又在我的耳邊響起,很友好,很隨意,也很實在。「除了還沒有懷孕這一點,這是很容易理解的。」

  「不,」我說。「絲毫沒有。」

  因為確實沒有什麼讓人焦慮的,有嗎,確實沒有嗎?花圈帶來的煩惱,低低的耳語聲,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當那天晚上邁克西姆遞給我弗蘭克寫來的關於科貝特林苑的那封信時,我就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那些我過於當真的幻覺從腦子裡打發走了,我似乎看著它們從船舷旁掉進了黑沉沉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沉入了海底,從此以後再也不曾想起過。

  「沒有憂慮。」

  「你飲食好嗎——睡得怎麼樣——生活中的樂趣多不多——諸如此類的?」

  「哦,是的。」我告訴了他科貝特林苑,還有花園,以及它們給我帶來的快樂。他顯得很高興,點點頭作了些筆記。我覺得他在稱許我,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好像只要他覺得滿意,他就會作出充滿希望的判決,好像他的贊許能對我產生奇跡般的影響似的。

  我很緊張,倒不是由於檢查或那些提問——我對這種事情一直是很坦然的,我有一個非常開明的母親——我緊張是因為這件事對我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我的命運好像被一根纖巧的細繩懸蕩在這間暗淡、寧靜的房間裡,房間的天花板上已經長出了黴斑,窗戶上掛著長長的窗簾,房間裡還有一張煞有介事的辦公桌。他一點也不心急,不時地思考著我說的話或作些筆記,這個時候房間裡就寂靜無聲。

  當我沿著寬敞的人行道經過裝飾華麗的博物館和布朗普頓奧拉托利會時,我一遍遍地回想著剛才的情形,像是看電影裡一幕幕重放的畫面,再多我也不會覺得厭倦,我要確確實實地讓它留在我的記憶裡。我知道自己是在街上,但我視而不見地聽任自己去回想。

  他靠在椅子背上,指尖抵著指尖。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整潔,指甲也修剪得乾乾淨淨的,這是一雙漂亮、招人喜歡的手。「當然,」他對我說,「什麼事情都不能絕對肯定,這你也明白。那是人體內最精密、最敏感的組織結構——我常在想,它是不是也像其它器官一樣,有時純粹是運氣在起作用。但你必須記住一點:自然力在庇護著你,那是一種十分強大的力量。她庇護著人類的生命——她要你有孩子——這是她所關注的。她要所有的人都能繁衍後代——這是她存在的理由。」

  我想也許他以前也這麼說過——也許他幾乎每天都在這麼說。然而我還是一字一句地聽著,像是在靜聽神聖的判決,並且相信它是絕無謬誤的。

  「我想明白無誤地告訴你:我發現你一切都很正常——真的,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不存在懷不上一個孩子的理由,或許還能懷上好多個呢。當然,有些事情光憑這樣一次隨訪還無法確定,如果過了一段時間事情仍不順利的話,我可以給你作進一步的診斷;但我覺得根本沒有這個必要。我要你除了樂觀還是樂觀,別為它發愁就行了。香來你現在很幸福,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會走上正軌的——用不了多久你會再來找我,到那個時候我就能證實你的好消息了,我敢肯定。」

  我也這麼想,真的,就是這麼想的。他是那麼的確信無疑,這一定是事實。

  我突然感到又熱又累,口也渴了起來。我走得太快了。我攔下一輛出租車,要它送我去皮卡迪利大街附近的一條大街,我知道那兒有一家清靜的旅館可以吃午茶的。我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聞著紫羅蘭幽幽的清香。這香味將永遠和今天這個日子連在一起,和這份自信和新的開端連在一起。

  在大街的盡頭,一輛裝啤酒的貨車把路堵住了,司機只好停了下來。這兒離那家旅館沒有幾步路。現在正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人行道被烈日烤得滾燙滾燙,柏油碎石路面有好幾處都被曬化了,黏乎乎的,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我本來還想多走一段路,去皮卡迪利街的商店逛逛,要不去特拉法爾加廣場的噴水池坐一會兒,但現在我只想能馬上坐下來,要杯茶,然後去火車站,回家。我渴望看到披著最後一道晚霞的花園,聞到玫瑰的芳香,手浸在清涼的水池裡和邁克西姆坐著聊天。

  我繞過那輛貨車,搬運啤酒桶的男人給我讓了路,他們一邊歡快地俯喝著一邊把一隻只巨大的箍著鐵環的酒桶從木板上滾進人行道下面黑乎乎的地窖裡。這時,我聽見了另一個聲音,一種異樣的喊叫聲。

  路邊有一隻電話亭,裡面的人背靠在門上,所以門是隙開著的。他的一隻手提箱也抵在門上,大半截露在門外。箱子的中間包著一張軟不啦嘰、又舊又髒的卡紙板,用一根磨損的棕色皮帶捆著,裡面的東西都露了出來:幾件髒衣服,一些看上去像是發黃的報紙一樣的東西。

  那人攥著電話在聲嘶力竭地叫喊,還不停地揮舞著聽筒,讓我覺得他手裡握的是一件武器。他語無倫次,指語連篇,我不禁暗忖他會不會是個瘋子,如今在倫敦的街頭到處能見到戰爭遺留下來的流浪漢,這些人行為古怪,生活在他們自己那個可怕、封閉的世界裡。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生怕他會從電話亭裡沖出來撞到我。但我仍禁不住看了他一眼。他身穿一件雨衣,又長又亂的頭髮蓋在後頸上,下面穿一條破舊的棕色褲子。

  他沒有從電話亭裡退出來,但就在我經過隙開的門時,他轉身盯著我看。他充滿野性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我認識這雙眼睛。

  我跑了起來,只想在他認出我、跟上我之前遠遠地避開他。但一天走下來,那雙鞋子突然變得又硬又不舒服,開始在擠痛我的腳。我跌跌撞撞地跑進旅館,驚恐地推開旋轉大門,來到了門廳裡。

  這時我覺得安全了,門廳裡井然有序,在淡淡的燈光下顯得十分寧掙。台前小姐抬頭沖我笑了笑。

  「下午好,夫人。」

  我不由得松了口氣,走上前說我想要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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