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五三


  「報上連篇累牘地登著有關的消息,當然還有警方調查的新聞——一定發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而且,我不得不說,還非常希奇古怪。我想當時那些報道你是連一半都看不到的,你心慌意亂地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准是想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從長遠來講,逃避是無濟於事的,你始終高不開煩惱——我敢說你現在也一定意識到了。告訴我,他們判定是自殺——可一個美麗富有,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的年輕女人,一個擁有一座莊園、一個漂亮的丈夫,正如人們說的連世界也在她腳下的女人為什麼要自殺呢?真令人難以置信。」

  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不在乎她是否還鄙視我,或裝得我不存在似的。我是存在的。我說,「范·霍珀夫人,請別——」但邁克西姆打斷了我。他站起身來,帶著厭惡和毫不掩飾的冷淡望著她。

  「您可以隨便怎麼想,」他說。「但老實說,胡猜和閒扯都是毫無意義的,不符合事實——我想您也同意我的話。現在請您原諒,能再次遇見您真是不同尋常。」

  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個表情是無可奈何的憤懣:為一下子被撇在那兒而氣惱。她幹瞪著眼,但又毫無辦法。她吃力地站起來想跟上我們,但邁克西姆走得很快。她很衰老,而且人又胖,我看見她身邊還有一根拐杖。她幾乎沒和我說一句話。我注意到那個年輕人端坐著動也不動,對她的發號施令毫不理會,鎮定自若,目空一切。不像我,一聽到她的吩咐就會神經緊張地跳起身來。

  說來也巧,侍者一時找不到我們的大衣,最後,邁克西姆不耐煩地自己去了衣帽間。我在外面等著,無聊地看著一張老的威尼斯地圖。地圖掛在一根粗大理石柱後面的牆上,所以當范·霍珀夫人和年輕人經過這裡時,他們沒有看見我。她步履蹣跚,扶著他不情願的手臂走出了門廳。

  「那時他是個極富魅力的男人,是女人們都想嫁的理想丈夫。但不知出於什麼不同尋常的原因,他居然娶了那個小可憐蟲,我至今都弄不明白。現在你瞧——我的天,他們成了多麼乏味、討厭的一對——聽著,如果你想聽的話,我可以說出很多有關他第一任妻子的內幕來。別縮回去,我需要你扶住我。」

  他們走了過去,她一路上仍在喋喋不休地發著牢騷,鼻音很重的說話聲從門廳向電梯門的方向移去。

  「對不起,」我一離開飯店就對邁克西姆說。「太抱歉了。」

  「說這話什麼意思?」

  「嗯——那個討厭的女人——她說的那些事——」

  「是你的錯?」

  「不,當然不是,這我知道。可——」

  我覺得我當時應該制止她,不讓她傷害邁克西姆,不讓往事再去攪亂他的情緒。那樣的話我會受不了的。

  邁克西姆有力地挽扶著我的臂膀上了一隻平底小船。這次是一條很普通的小船,沒有外加的、增添喜慶色彩的掛燈。當船駛進主運河時,突然刮來了一陣冷風充滿了海的苦澀味。「忘了它,」他說。「她是個愚蠢的老太婆,他們兩個倒是挺般配的。」

  但我忘不了,我一直記著她說她有一疊剪報,那疊她一直保存著的有關那場大火和警方調查的剪報,她一直在和朋友談論此事,談她的疑問。

  「那件事有很多的內幕。她為什麼要自殺?真叫人難以置信……」

  是的,我想,是的。確實是這樣。因為一切都不是事實。他們都看出來了,而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呂蓓卡沒有自殺。邁克西姆謀殺了她。

  小船忽東忽西地轉出了主運河,風刮在船舷,使它略微有些晃動。我望著他的側面。他臉上沒有表情,我猜不出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的感覺如何,我又一次被排擠在他的生活之外。我抬頭朝黑乎乎的、窗戶緊閉的高樓望去,這時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低聲細語地從黑暗中傳來。

  也許不滿足是人的一種本性,在這個世界裡,不管你生活得如何美滿,也許因為生活本身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猶如潮漲潮落,所以我們永遠得不到安寧,必須去體驗不滿、渴望、希冀,一心只想著不斷向前,欲罷不能。

  我情不自禁地站在房間的狹窄窗戶前,眺望對面的樓房,俯瞰遠處的運河。心裡卻無緣無故地在想其它的事情,其它的地方。但回起想來,我意識到自己既沒有充分地享受過生活,也沒有知足地感謝過命運。我並不快樂,儘管我應該感到快樂;我們成了范·霍珀夫人說的「乏味、討厭的一對」。原因是好事不長久,也無法長久,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不會一成不變的。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一成不變,於是我如願以償了。我記得當我還是個孩子、老向大人要這要那的時候,曾有人對我說,「別要得太多——你會自討苦吃的。」我當時不懂這話的意思。現在我懂了。

  這就是生活的全部?我自問。除了讓閒散悠然、沒有意義的生活輪子從中年滾到老年,然後迎來衰弱、離別、死亡,難道就真的沒有其它內容了嗎?這就是生活的全部?不,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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