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五一


  這時我看見了一個人。他從鋪設在錦緞沙發和紫醬紅靠椅中間的那條天鵝絨地毯走了過來。我忍不住盯住他打量起來,因為他非常年輕,就像侍者那個年齡。但他的氣質和身份卻很難看得出,無法確定。他身材細長,體形很美;頭髮烏黑,好像剛精心疏理過。他穿著夜禮服,系一條黑色的絲綢領帶。領帶顯得用寬了些,邁克西姆也許會嗤之以鼻的;因為他對此是很講究的,覺得儀錶很重要。這可以說是一種天生的、帶點勢利的習慣吧,然而我似乎也學會了。我用既好奇又挑剔的眼光打量著這個漂亮的年輕人。他停住了腳步,等著招待我們的侍者給他讓出道來。我發現他的嘴是那麼的美,皮膚是那麼的細膩,但表情裡帶有不滿和幾分的傲慢。我猜想他准是這兒哪個人的小兒子,或是孫子,正陪著長輩在這裡苦度假日。他只想能夠擺脫他們,但卻又不得不坐著聽他們談論那些他毫無興趣的人,或陪他們打打橋牌,慢吞吞地散步於威尼斯的街頭,還要打雜跑腿——這不,他手裡正拿著一封信和一隻眼鏡盒;我肯定這兩件東西都不是他自己的。我猜想他有著某種企求,因此不得不恪守盡職,小心不去冒犯他們,免得希望落空。

  全是武斷的猜測。我在短短的時間裡就把這個年輕人分了檔,歸了類,然後又束之高閣不再去理會了。我為自己感到害臊。當他遇上我的眼睛,目光朝我們掃來時,我只好勉強一笑,然後窘迫地掉轉頭去。他的眸子閃爍了一下,也許還牽了牽嘴角,然後朝前走去。我看見邁克西姆對我揚了揚眉毛:他立刻看懂了我所想的和豬的,而且持完全贊同的意見。這不用他開口我也能看出來。他覺得很有趣。

  接著,從我們身後那個角落裡的一張沙發上傳來了說話聲。聲音很大,還帶著忿忿不平、抱怨的語氣。它越過十幾年的時間界線又在我耳邊鳴響,把我變回到一個舉止笨拙,衣冠不整的二十一歲的女孩。

  「我的天,你倒悠閒自在,到底在幹什麼?我實在搞不做你怎麼會找了那麼長的時間。」

  邁克西姆和我相對而視,兩人都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現在坐下,你又磨磨蹭贈的,你知道我不能容忍你這樣。不,別坐那裡,坐那兒,對了。好,把信給我,我肯定裡面有我要的剪報,還有一張照片,是《巴黎晚報》上的——唔,我知道那是一份很老的畫報,是戰前出的;我敢說那不一定是他,我敢說他已經死了,像其他人一樣死了——只是他的後腦勺很眼熟,我敢發誓那准是康普特——他才具有如此翩翩的風度,你無法想像——真的,你簡直想像不出來。那麼富有法國味,每次見面他都殷勤地吻我的手——只有法國人才知道這麼做,他們懂得如何去討女人的歡心。你又怎麼啦,幹嗎這麼坐立不安?過十分鐘我們進去吃飯。」

  我最後那次見范·霍珀夫人時,她抬頭看著我,正在對著粉盒鏡子往鼻子上撲粉的手停了下來。然後對我說,同意嫁給德溫特先生是我犯下的一個大錯,一個我會遺恨終生的大錯。她不相信我具備當好曼陀麗莊園女主人的能力,對我的希望和夢想大加嘲諷。她用一種窺探、不友善的眼光盯著我。但我不在乎,我受雇於她以來第一次能這麼勇敢地面對她,不去理會她的話。因為有人愛著我,我就要結婚了,就要成為邁克西姆·德溫特夫人,我覺得可以同任何人較量,可以勇敢地去面對一切。她在我頭上的權勢地位頃刻間倒了。我不再由她出錢雇傭,不必再感到自己低下,愚蠢,無能,笨拙,沒有人格。窘迫、羞辱、沉悶的幾個星期終於到了盡頭,一切都結束了:不再有她房間裡沒完沒了的橋牌和雞尾酒會,不必再聽她使喚替她打雜,不會在餐桌上再去忍受侍者鄙夷的目光,也不必再去忍受她勢利和自賞的做作。我被解救了,安全了。

  我當時離開了房間,下樓跑向心急火燎地等在門廳裡的邁克西姆。從此我再也沒有聽說過她,或看見過她。只有一次,我閑得無聊,給她寫了一封短信,但她沒有回復。後來我被接喚而來、急風暴雨般的變故吞噬了。一切發生得那麼突然,完全打亂了我的生活,在以後平靜的歲月裡,我從未想起過她,哪怕是轉瞬即逝的閃念也沒有。我從未想過她會在哪兒,甚至是否還活著。她和我毫無關係,從蒙特卡洛「蔚藍海灘」旅館的那天起,她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然而我是不應該把她忘了的。凡是對我們的生活有過重大影響的人,我們都不該忘其舊情。假如我不曾當她的伴侶,假如她不那麼熱衷於捕捉那些她認為的風流人物,不那麼毫無憐憫地糾纏那些達官貴人,我也就不會在這裡了,不會是邁克西姆·德溫特夫人;我的生活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暗忖他也許不想讓她看見我們,我們就這樣躲藏、蜷縮在高背沙發裡,直到她去吃飯。然後我們逃離此地,到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去用餐。但以往的自信,甚至還有一點不明顯的傲慢,又回到了邁克西姆的身上。或許他不在乎,或許他覺得不會太惹是生非——我也說不上來,反正他湊近身,那張被逗樂似地翹起的嘴在我耳邊低聲說,「把咖啡喝完,我們可以進去了。」

  我吃驚地看著他,但他笑笑,笑得很詭秘。我看出來他不僅想勇敢地去面對這個局面,而且還想從中取樂。我還記得他以前曾是那麼冷酷無情、狡黠老練地對付過她。

  此刻,他站起身來。他的臉像是戴上了一副面具,真叫我忍俊不禁。

  「別看她,」他說。侍者走了過來領我們去餐廳。

  別看她。我沒有看。其實完全沒這個必要:當我們兩眼前視,毫無表情地經過她坐的角落時,我聽見了她驚愕的喘氣聲;她的長柄望遠鏡發出了「啪」的聲響。這討厭的聲響又把我帶回到了過去。

  「這不是——我的天——快,叫他們停下,起來,去——笨小子——是他——嗯,邁克西姆·德溫特!」

  當然,她最希望的是被邀請與我們共進早餐。她沒有變,仍像過去一樣口無遮攔,指手劃腳。她的策略是請我們去她的餐桌。

  「這麼多年了,又是老朋友,我可不願放過這樣難得的機會——我可不願聽你們說『不』。」

  可她不想聽也得聽。「非常抱歉,」邁克西姆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地說。「今天是個很特殊的場合。我們剛來威尼斯沒幾天,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我們專門預訂了餐桌。我想您一定會原諒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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