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五〇


  當我初次遇見邁克西姆的時候,那是一段令人興奮、難忘的日子。有一天我們開車回蒙特卡洛,有某種東西,或者說某句話,使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和我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地位。我頓時感到灰心和沮喪,竟脫口而出:

  「我希望自己是一個三十六歲左右穿黑絲綢戴一串珍珠的女人。」

  在我的想像中,這個年齡和成熟的、老于世故的女人才是邁克西姆·德溫待所喜歡的。而我太年輕,像個女學生一樣不懂交際,幼稚,愚笨。但他娶的卻是我,要的卻是我,多麼叫人吃驚,多麼難以置信啊——現在想起來還有這種感覺,我隔著弗洛裡恩飯店的粉紅色台市望著他時依然有這種感覺。而一個三十六歲穿黑絲綢戴一串珍珠的女人,像呂蓓卡這樣的女人,正是他最最厭惡、最想擺脫的女人。我後來知道了。

  但再過幾年,我也三十六歲了。雖然我永遠不會穿黑絲綢的衣服,但心裡卻有過那麼一兩次偷偷地想戴一串珍珠。它把人喜愛,典雅,比珠寶柔和;那些珠寶在我的眼裡都是些又硬又脆、惹人討厭的玩藝。

  然而年齡並不重要。我現在知道,在有的日子裡我比母親還老,像一個是蠻之年的老婦;然而在另外一些日子裡,那是極少的——就像今天一樣——我又回到了初遇邁克西姆時的青春歲月,而且青春永駐。而在大部分的日子裡,如果還值得我去想的話,我似乎是處在一個乏味透項,又難以確定的中年期。

  但今天早上,我誕生的紀念日,我的生命猶如東升的旭日。陽光,空氣,生輝的城市,都令我感到無比的快樂。我不再唉聲歎氣,我對自己說,不再感到不滿足,不再回頭看,不再渴望失去的東西。我不需要那麼做了。

  白天我享受到了幾分快樂,但到了晚上他才給我真正的驚喜。他讓我穿上夜禮服,披上毛皮披肩,然後還留我一個人在屋裡打扮打扮。我本來以為我們是去雷奧托橋附近一家我們喜歡的小飯店,但我們沿著小巷一直走到盡頭,來到了浮碼頭。那兒停著一條平底船,像一隻優雅的黑天鵝正靜臥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船上點著火把,把船頭映成一片金色。我們上次來度蜜月的時候也是這樣坐船遊玩的。那會,如此浪漫的安排邁克西姆一天能作出十幾次來,但現在我卻感到陌生了。我們的生活已不同舊日,我已經忘記了邁克西姆曾是那麼富於浪漫的天賦。

  我想叫時間停住,讓如此靜謐、如此舒展的運河旅程永無止境地持續下去。我不回頭,對什麼都無渴求,只想擁有現在,擁有這個地方——這時光難得擁有,因而愈加珍貴。

  但旅程沒有持續很久,船悄然無聲地停靠在了另一個浮碼頭。我看見一家飯店的大門被侍者打開了,燈光照進河裡,在水裡隨波沉浮。

  我沒有真正享受過時髦的地方,我們早就與此絕緣了。但偶爾,我們也會穿戴整齊,坐在枝形吊燈下享受著侍者們的服務,這無非是一種刺激,是生活中極為短暫的愉快的小插曲。它們毫無害處,因為那只是一場遊戲,一次偶爾的享受,並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與我們的自身形象也沒有本質的聯繫。而這一切對邁克西姆圈子裡的許多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像邁克西姆,還有呂蓓卡。

  已經有很久了,他一直謹慎地避開這種場所,唯恐被人看見,指指點點;而且他也怕重新被喚起痛苦的記憶。我對此例毫不介意,因為我早已習慣了這種躲躲閃閃的生活。現在他居然來威尼斯最悠久、最時髦的飯店用餐,我不免感到驚詫了。

  「你應該有特別的享受,」他說,「你生活中這樣的機會太少了。我對你來說太單調乏味。」

  「不,還是那樣的好——我喜歡那樣。你也知道。」

  「那就是過於迷醉於自我了。我想自由地去支配生活。」

  我正要跨進去的腳步停住了。站立兩旁的是穿著鑲邊制限的侍者,正拉著玻璃大門迎候我們進去。

  「別改變——我不希望老這樣。」

  「當然不會的——我這個年齡已經不能再有什麼變化了。」

  「這地方一定很漂亮——我經常路過這兒,朝裡面看上一眼——它始終那樣富麗堂皇——不像是飯店,倒像是個宮殿。」

  「它以前就是個宮殿。」

  我們踩在珠光寶氣的地毯上走了進去。「我們不大會遇見什麼人的。就算人們對這種事仍感興趣,眼下也不是來威尼斯的季節。」

  也許是不會,但那天晚上還是有一些顯貴的人在那裡用餐。他們當中大多數都是上了歲數的闊佬。他們舉止沉悶,不合時尚。女人都披著小的皮毛披肩,戴著綠寶石,身邊陪伴的都是頭頂光禿的男人,一對對坐著很少說話,用自鳴不凡的眼神注視著前面。我們從他們身邊經過時,沒引起任何注意。我在想是不是我們也顯得很老?年輕人會不會上這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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