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四九


  偶爾,我發現他在看我,臉色有些陰沉。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有時覺得他在把自己同我隔離開來。於是我也就退避三舍。這並不難,需要的時候,我可以在夢中獲取到十分鐘的懷舊情感和脆弱的滿足感。

  常有信來。我們收到賈爾斯的來信;弗蘭克·克勞利也寫來過一封,有時是生意上的信件往來,但它們都似乎無關緊要,不會引起邁克西姆的不快情緒。他只花一兩個小時坐在靠窗口的那張桌子旁來處理這些信件。這時我就獨自外出,逛逛威尼斯的大街,去運河遊覽遊覽,度過便宜的、無害的、愉快的一個小時。

  聖誕節到了。它對我們是陌生的,如同我們旅居國外期間的每年聖誕節一樣。但我想我已經習慣了,所以不會再覺得異樣。我們會交換各自的禮物,吃當地的風俗食品。我會去一個外國教堂,參加用我不懂的語言主持的儀式。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這一天也會像平常一樣過得挺好。

  我沒有去那幾個顯耀的大教堂,像聖馬克教堂或薩路特教堂,那裡的教徒們都穿戴講究。我現在比平時任何時候都討厭在公共場合抛頭露面。於是,我那天早早起床,超邁克西姆還睡眼朦朧的時候就離開了他。我穿過小巷和偏僻、空曠的廣場,經過雷奧托橋,來到了一個教堂。它是我那天散步時偶然發現的。我喜歡那裡是因為它比其它的教堂都來得安靜、簡樸,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沒有太多的珍貴繪畫,只是一個更普通、更真實的教堂,我這樣認為。沒有人會上這兒來獵奇或炫耀,我可以穿著翻毛領大衣,戴頂帽子,不引人注目地悄悄溜進去。

  邁克西姆從不到這種地方去。他說他不信教,只信教義中的「一些事實」。對此我從不深究。確實,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相信什麼。我沒有受過神學方面的教育,其它方面的知識也很貧乏。小時候只受過極普通的教育,讀過一些為人熟悉的故事。但我還是祈禱,這幾年來不顧一切地祈禱。所得到的回報是,我們得以緩解了痛苦,擁有了一份平靜和親密。

  我到了那裡。人群中有全家一起來的;也有一些身著黑眼、步履拖遝的婦女。她們挽著手,不時向別人投來的漠然的笑點頭作答。我跟著他們悄悄來到教堂的後排,望著聖誕彌撒。周圍是新點燃的燭光,還有大盆的聖誕樹和白花,牧師抑揚頓挫地做著彌撒,下面是一片嗡嗡的低語聲。此刻我又祈禱起來,想驅除一切雜念和記憶,驅除令我回憶的東西,驅除喃喃的耳語聲,忘記它們,徹底忘記。我還想在祈禱中獲得一種滿足感,為我們所擁有的而感謝主,虔誠地感激;然而當我跪下時,我知道我不能。我內心湧起一股強烈的、刺痛的總恨和欲望。那幢房子,科貝特林苑,出現在那裡,就在我的面前。我渴望得到它,不能放棄。

  我想過聖誕節,想要我們倆的,在家裡,在自己家裡過的聖誕節。壁爐周圍放著大課的常青樹,壁爐裡生著火,有粉紅的,白的,半透明的漿果,說著古老的英語詞句,唱著熟悉的聖誕頌歌,品嘗著熱氣騰騰、豐盛、可口的菜肴。欲念使我痛苦,我無法祈禱下去,不能虔誠地祈禱下去了。我木然而坐,忍受著呆板的聖歌音調,忍受著排成長隊的教徒們前去領聖餐時腳步的拖曳聲,還有牧師手中的香爐前後晃動時發出的聲響。我等待著儀式結束,我便可以解脫了。

  霧從環礁湖上彌漫開來,滲進破敗舊房屋的每一條裂縫裡;它滯留在運河的黑色河面上,使空氣變得濕冷、嗆人。我低著頭快步往回走去。邁克西姆站在大廳裡,正興高采烈地用流利的意大利語在和旅館老闆交談著,手裡拿著一杯酒。

  「你來啦,」他伸出手臂迎向我,見我回來他一臉的高興。我又怎麼能顯得無動於衷、冷冰冰的呢?怎麼能不快步迎上去,充滿愛意地迎向他呢?

  我用笑回報了他,我快步迎向了他。他們也給我拿來了一杯酒,老闆吻了我的手,我們用異國的語言互祝聖誕快樂,我笑了:一點也不像過聖誕節。

  但我的情緒有它自己的波動規律,就像其它事物有其規律一樣。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讓情緒外露,它成了我為維護面子而必須遵守的最嚴格的一條宗旨:不讓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於是我想,這也成了最大的欺騙行為,但我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了,那麼做我覺得更好。

  於是,我們重新開始了平淡無奇的生活:和睦相處,得過且過,悠閒自得。我們甚至對那座怪異、離奇的城市也很快地習慣了,到後來再也不去注意它,就像是在任何一個很平常的地方一樣。

  邁克西姆如今似乎也有了秘密,有時我發現他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裡包含著疑問,他還好像需要時間去處理生意上的事,這些並沒有讓我煩惱,雖然我有些吃驚。我為此感到高興,我想這也許意味著,除了我們封閉的、觀域狹窄的小天地外,他一定在其它地方找到了樂趣。

  一月份是在陰沉和灰暗中過去的:夜幕中的陰沉,垂暮時的灰暗。淒風苦雨無情地掃過湖面。漲潮淹沒了臺階和浮碼頭,爬上了建築物的牆根,漫溢到了廣場。到處都有一股沖鼻的惡臭和黴味;路燈日復一日地從不熄滅,從早竟到晚。

  心情的突然開朗,並不僅僅是因為經歷了幾個星期的黑暗後重又見到了陽光;也不只是由於空氣中不易察覺的那份潔淨和清新在提醒人們春天的來臨。還有其它的原因,而且是不曾料及的,充滿了喜劇色彩和我初識邁克西姆那段時光的回憶。它和其它的記憶截然不同,沒有半點的憂傷和惆悵。它令人回想起愛情的第一次衝動,回想起我的天真爛漫講再次使我意識到邁克西姆是多麼及時地解救了我。

  那是我的生日,比聖誕節更快樂的一天。邁克西姆除了禮物外,總要給我一些驚喜,給我一些預料不到的快樂。他很會這麼做。所以,當我醒來時,一想起今天的日子,總會帶著幾分孩子般的期望和興奮的激動。

  陽光明媚,我們一早就出去了。平時,我們總是在公寓裡簡單地用餐。但今天不同往常,我們要去弗洛裡恩飯店。我們過了橋,向廣場走去。周圍是匆匆上班去的威尼斯人,還有女人,學步的孩子,抱在懷裡的嬰兒,跑著上學去的小男孩。天空是琺瑯藍的,像是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中的天色。確實,用復興這個詞去形容它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新的生命,」我漫步的時候說,「新的開始。」

  邁克西姆笑了。我突然看見了我初次認識的那張臉。當時他就坐在「蔚藍海岸」旅館的沙發上,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但我又覺得在某些說不清的地方這張臉又像是中世紀的,像十五世紀的人物肖像畫。這張臉屬￿一個有著城牆的城市,就像這個城市裡到處是鋪著鵝卵石的小巷。在這張臉上也能找到同樣的特點:輪廓鮮明,格調優雅。他和這裡般配極了,儘管他的外表和高鼻子紅頭髮的威尼斯人毫無相似之處。

  這幾年來沒有喝過這麼好的咖啡,是真正的、濃郁的意大刮咖啡,這種品味只有在戰前才能享受得到,後來全被剝奪了。如今的咖啡色淡味寡,成了薄湯粥似的玩藝。但這兒的咖啡卻香氣馥鬱,味道醇厚,色澤深黑;伽啡杯也很大,鍍金的杯口非常精緻,我們坐在靠窗的一張豪華的窗桌前——天色還早,坐在露天仍有些涼意。鴿子成群地飛了起來,拍打著翅膀在聖馬克教堂閃閃發光的穹隆頂上轉著圈兒;在巨大的石獅和騰躍的石馬雕塑群裡自由自在地飛翔;然後又飛回到人行道上。

  邁克西姆仰靠在椅子上,看著我,表情有些迷惑。

  「歲月不等人,」他說,「要盡情去享受。」

  我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會怎麼辦?」我問。「我們最好早作打算。到了那時你會不喜歡我的。」

  「當然啦。等午夜的鐘一敲響我就和你斷絕關係,把你甩到茫茫黑夜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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