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四八


  但最後我終於說「讓我們快點離開此地。我想換個環境,你說呢?在別的地方我們也能享受到樂趣,趁冬天還沒有到來之前。」

  我們以前沒有談過這事。我曾提議在季節變化的時候我們應該去某個地方安定下來,至於去哪兒無關緊要。現在仍然無關緊要。我只是急切地想離開這兒,因為它已經被陰影污濁了,我在這裡再也得不到寧靜。當我走在大街上,走在廣場上的時候,總想著回頭看,總有這種感覺。我們又得踏上旅途,去尋找一方沒有被污濁的淨地。現在是我變得焦躁不安起來,是我需要逃走,逃離此地,儘管這是徒勞的。因為我所要逃避的東西存在於我的體內,無論走到天涯海角,它都會形影不離地跟著我。

  邁克西姆看著我。我咽下冰冷的冰淇淋時只覺得喉嚨發痛。

  我不能再問了,我想,他會起疑心的,會問我個究竟,我又不能回答他。我永遠無法說出她的名字,說出屬￿另一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名字。

  這時他笑了。

  「是的,」他說。「我想咱們再去威尼斯吧。」

  回到公寓時天已經黑了,外面很冷。我突發奇想,到了正門口沒有拐進去,而是繼續朝前走了幾碼,來到那條通向院門的小巷。

  「我想給你看樣東西,」我對邁克西姆說。「以前我從未留意過它,但今天下午醒來時,我看見了它。它很美——芳香撲鼻——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我為什麼要看他站在匍匐植物的旁邊?我不準備告訴他花圈的事,然而,指給他看這個不就等於是在告訴他嗎?不等於是把這兩者聯繫起來了?令我害怕的是,我想這麼做的欲望太強烈了。

  「瞧」

  在夜色裡,葉子顯得模糊不清,小朵的花兒更醒目了,顯得蒼白、可怖。我伸出手,用手指碰觸一片花瓣。從側面望去,邁克西姆的臉也是蒼白的。

  「是的,」他說,「很美。在地中海國家可以常常看到它們——是冬季來臨前開得最遲的花。」

  他伸手折下一根嫩技,遞給我。

  「它叫黍稷。」他邊說邊等我去接。於是,我最後不得不接過花朵,帶著它們回到了房裡。

  那天日落以後,我們乘船穿過環礁湖的開闊水域,駛向那座神奇的城市。等我們到達那兒時,夏天和秋天已經不留痕跡地消失了,冬天取而代之。

  湖面上的風很冷,使勁地刮在我們臉上,吹動著海水。於是我們只好退縮在船艙裡。我們在聖馬科港下了船。被雨淋過的街道和廣場上的石子泛著粼粼的光。城市很寧靜,只有幾個威尼斯人和我們一起下了船。男人們拎著皮包,大衣的領子豎起著,大步地朝家走去。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身著黑色的衣服,提著酒椰纖維製成的購物袋,低著頭匆匆走著。

  但我們覺得這個城市很美,它永遠不會叫人失望。我隔海眺望著身後的薩路特教堂,遠處的島上佇立著聖喬吉奧塔,那麼完美;再極目遠望,我能看見即將隱入暮色、消失在高聳建築群裡的主運河。當我在凝視這一切時,我的心境不僅僅是歡愉,還有一種奇怪的不真實感,似乎我一閉上眼睛,那些景色也會隨之而消失。上次我們來這兒的時候正是春天,樓群在稀薄、蒼白、初升的陽光下煙煙生輝。我那個時候有著更強烈的虛幻感,因為我剛嫁給邁克西姆,完全被突如其來的喜悅和發生的一切搞得迷離恍惚,只能身不由己地聽憑邁克西姆和事態的擺佈;毫無思想、一片癡心、懵然無知地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對那段時光的記憶少得可憐,從沒有在腦子裡留下什麼。它是我們回到真實勝界之前的一段平平庸庸、無憂無慮、不負責任的生活插曲。接踵而來的便是痛苦,憂慮和震驚。我對隨後發生在曼陀麗的事情卻記得非常清晰,猶如一個個電影鏡頭,隨時可以在我的腦海裡重現出來。

  但像威尼斯,還有其它我們去過的地方,那只是我記憶中的一些極瑣碎、不連貫的片斷,我可以在開朗、輕鬆、朦朧的狀態中回想起它們來。

  眼前,我看到的是一個和我的記憶完全不同的地方,它顯得更陰沉,更暗淡。我讚美它,懷著敬畏的心情注視著它。然而,當我跟在腳夫的後面,沿著運河邊上的小巷一路走去時,我人在發抖,不僅僅是又累又冷的緣故,而是我怕這座古老、朦朧、神秘的城市。它似乎永遠不向我們展露它的真面目,只露出一個個隨著情緒而在變化的假面具。

  我們又找到了一處安靜、普通的寄宿公寓——我們很有這方面的天賦,我想。這種地方太適合我們了,適合我們離群索居、遮面而過的生活方式。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毫不介意了。只是當我往衣架上掛衣物,折疊衣物或拉開笨重的抽屜時,我心裡才會湧起一股刺痛的欲望:渴望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家具,自己的家。我沉迷於這樣的欲念裡,於是科貝特林苑就悄悄地、靜靜地、不受干擾地進入了我的腦海。我放任自己去回憶,去幻想。然後才跟上走在前面的邁克西姆。

  我們很快就安定了下來。邁克西姆說,我們就留在這裡過冬了——為什麼不?的確,我們已經享受過了陽光。

  我驚奇地發現,我們是多麼容易就找回了日常生活的軌跡,重又適應了它的節奏:取報紙,吃晚早餐,散步,野外旅行,看電影、教堂、房子,還有威尼斯人的臉,看在平滑、暗色的水面上靜靜遊弋的小船,看晨曦和傍晚時分鐘樓上面的天空。上次來這兒時,我們只是相對而望。我沒有看見城市,只看見邁克西姆的臉。

  天老是陰沉沉的。刺骨的寒風鑽進小巷,穿過露天廣場,把我們趕進房內。但有的時候,陰霾散了,水面上映出了房子的倒影,高牆上的鍍金裝飾和色彩絢麗的穹隆頂煙用生輝。有時還有霧,使得威尼斯川流不息的腳步聲,鐘聲和船槳的擊水聲變得依稀難辨。除了上那家常去的咖啡館外,我們很少離開那間暗紅色、舒適的起居室。但時間一長就覺得壓抑,這時我就渴望曠野,渴望廣袤的天空;我會想到犁過的田地,光禿的樹木,有時還幻想我站在克裡斯的懸崖上,望著激流奔騰而來,擊在黑黑的岩石上碎成無數個浪花。

  起初,邁克西姆還是老樣子,他回到了前幾年旅居國外時的那種熟悉的生活裡:需要我的陪伴,長時間的閱讀,熱衷於來自家鄉的既單調又平常、而且還要晚到幾天的新聞消息。他不願提及痛苦的往事,於是我養成了說話謹慎的習慣,避免傷害他,隱瞞一些自己的想法。除了那裡的居民外,我們還漸漸瞭解了威尼斯,瞭解了那裡許許多多的藝術品,還有當地的日常生活方式。我們成了內行,很少再去求助於指南一類的事。我們還就有關日期、風格、歷史、首腦以及畫家等知識互相提問。它成了我們消磨時光的一個既有趣又有效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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