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四五


  我們十來個人排著隊順從地跟在她身後走上臺階,人人都顯得興致盎然,很有教養。我跟在後面是因為邁克西姆想進去的緣故。但我很清楚,一走進那個陰暗的大廳,我什麼也不會喜歡的。那裡一定是個令人生畏的地方,到處都是沉重的、冰冷的、毫無感情的東西。事實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而且導遊用硬梆梆,尖聲尖氣、語速很快的意大利語講解,我什麼也聽不懂。邁克西姆也好像被她弄得有些心不在焉。當她指東指西講解的時候,他卻望著別處,打量著房間的其它地方。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來,也許僅僅是為了回憶。他說他第一次來這裡時才十六歲。我不知道那時候的他是什麼樣的,是不是像個孩子,舉止笨拙可笑,但我想像不出。

  我們在那些天花板離地面很高的房間裡進進出出。地上鋪著地磚,拼著整齊的花紋,走在上面發出空空的回音;天花板塗上了彩漆,門上方的線角處有雕刻的水果,垂枝,葡萄藤和常青藤。人們在這裡可以欣賞音樂,三五成群、溫文爾雅地交談,還可以品嘗擺設精美的菜肴。但絕不可能有衝動、失常的舉止,或衣冠不整。這兒看不見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情:笑啊,跑啊,爭吵或摔東西,也不可能讓孩子們大聲喊叫。

  越是往這幢給人印象深刻、完美無缺的房子深處走去,我越感到厭惡。我不喜歡它,但我也不懼怕它。它對我沒有任何威脅,我竟為此而感到自豪。

  我陪著邁克西姆,跟在導遊局面走,前半個小時寸步不離,但漸漸地我越來越感到乏味,焦躁不安,很想再見到沐浴在陽光下的花園,我就慢慢地拖在了後面,趁著其他人匆匆地朝前面一個畫廊走去時,我溜進了一個過道,裝出要細細地觀賞排列在牆上的一幅幅乏味的畫似的。那些都是圓形劇場和羅馬建築風格的繪畫。說來奇怪,這些畫倒能使我安靜下來,好像是一劑溫和的專治我煩躁症的良藥。

  導遊的說話聲和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掉隊。我想要不了多久邁克西姆會來找我的。離我幾碼遠的地方是空曠的走廊的盡頭,那裡有一道樓梯通向上面。我沿著樓梯向上走去。當我經過一扇扇緊閉的房門時,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夢幻中的孩子,一個人在房子裡轉悠,在尋找什麼人或什麼東西,然而又不知道是什麼。四周空無一人,我猜想這幢別墅除了導遊和遊客的定期光顧外,一定沒人居住,我打量著周圍。

  樓梯變窄了,最後的一段非常陡直。這裡的光線更暗了,窗戶很小,離地面又高,幾束細細的,飛揚著塵灰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這兒什麼東西也沒有,沒有畫,沒有家具。我打算走到樓梯的最盡頭;我有一種迷信的感覺:非要讓腳踏上最後一格樓梯後才能下樓去。但當我走到樓梯的盡頭時,我看見前面有一道長方形的亮光照在空蕩蕩的地板上。我走了過去,發現有兩扇半開著的落地百葉窗,打開的角度很對稱,我輕輕一推,窗啟開了。我來到一個空間很小的斜面牆凹進處。那兒沒有窗,四周圍著低低的護牆,所以看上去像個陽臺。我明白了:這幢別墅的後面有一排格局相同的開放形建築,而這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所看見的使我非常驚詫,我好像找到了這幢房子的最佳景點。前面是一片地勢傾斜的果園和撒攬樹林,規劃整齊的花園像一塊精心鋪設的地毯;再遠處,沿車道和大門的地方,樹木成蔭的斜坡向前伸展開去,我們就是從那裡上來的。再往遠處望,可以隱隱約約地看見鱗次櫛比的房頂和穹隆頂,它們在遲暮的光線中顯出藍的、灰的和紫的色彩;進入視線的還有城市裡的用塔、鐘樓以及橫貫而過的河流。

  這兒美極了,蕩人心弦,它是我的,此時此刻它是屬￿我的。我發現了這個秘密,我讓自己一個人擁有。我自欺欺人地相信沒有人來過這裡。這裡和下面那些單調浮華的房間,和那些雕像和陰冷的長廊簡直如天壤之別。

  我稍稍探出身子,不是朝遠處望,而是垂直地朝下望去。石頭臺階,花盆,石獅子,還有小樹罎子,似乎都靜臥在那兒,在等待我,召喚我,引誘我。我一陣戰慄,喉嚨堵得透不過氣來,抓住護牆的手汗涔涔、滑膩膩的。

  花園裡空空蕩蕩,寂靜無聲。樹木投下的又長又暗的影子就像高個子女人的身影,一個個冷峻而又企盼地站在那裡。這時,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在我耳邊低語。我的脖子幾乎能感覺到她的呼吸,我還幾乎看見了她的黑色真絲衣袖,她的手擱在我身旁的百葉窗上。我想只要一回頭我就會看見她。

  「這沒用,不是嗎?你永遠比不上她……她仍是真正的德溫特夫人,而你不是。他呢?你是知道實情的,是不是?我也知道,你無法忘記它。我們永遠不會讓你忘記。她不會。她還在那兒,一直在那兒。你以為她消失了,成了過去;以為她靜靜地無聲地躺在了那兒。但她永遠不會就那麼靜靜地躺著的,我永遠不會讓她這麼做。她要我去幫她,我會的。我從未令她失望過,從不,現在也不會。我會來的,在她無能為力的時候替她說話。他殺了她,是不是?誰不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你也知道。他謀害了她。邁克西姆·德溫特開槍打死了他的妻子,然後把屍體放在船上,出了海,又使它沉入海底,看上去就像一起勞故。但那不是事故,是謀殺。她不是淹死的。你瞧,我知道了真相。我一直存有疑心,現在終於知道了真相。你也是,而且更糟,不是嗎?太難了。你不得不帶著這個秘密度過你的餘生,而且永遠不能不去知道,永遠無法逃避,無論你跑到哪兒,就是再美麗的地方,再偏僻的小鎮,也無濟於事。你的生活再也離不開這個陰影,也離不開他。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你不得不看著他,然後記起來:那個男人是兇手。他槍殺了他的妻子,他殺死了呂蓓卡。現在他成了你的丈夫。你晚上睡覺時他就躺在你的身邊,這是你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它伴隨著你進入睡夢,然後使得這些夢變成令人心悸、令人恐怖的東西。」

  這聲音無休無止地響著,遲遲不肯離去。它的音量既不升高,又不降低,而是一成不變地、輕輕地數落著每一個字,猶如一前我不得不聽。很有誘惑力的樂曲。

  這聲音不僅響在我的頭腦裡,還響在我的軀體之外,似乎分散在兩個地方。我在恐懼中感到一陣眩暈,但我不能失去知覺,否則將難逃厄運。

  我睜開原先半閉著的眼睛,朝下望去。夜幕臨近,光線起了變化。世界溶進了一片美麗的琥珀色和玫瑰色裡。芬芳、明淨的夕陽令我不能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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