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四〇


  我合上畫報,嘴裡咕噥著,遑遑而逃,腳絆在地上的一隻手提包上,差點摔倒。邁克西姆吃驚地抬起頭來。我聽見他問了句什麼,但我沒有停下腳步回答他,我不能回答。絕對不能讓他看見,絕對不能讓他知道。我跌跌撞撞上了樓,狂跳的心像奔湧的大海衝擊著我的胸口和我的頭腦。她形影不離地跟著我;她蒼白、傲慢、譏諷的臉,她微露蔑視的表情,正望著我,注視著我;長髮從肩上甩落下來,手悠閒地擱在樓梯的欄杆上。呂蓓卡。我一直想見到她,這些年來她既令我害怕又吸引著我。但她死了,我以為已經擺脫了她。絕對不能讓邁克西姆看見。

  在房間裡,我的手顫抖著想把印有照片的那一頁撕下來。紙張非常挺括、光滑,裝訂得很牢,我撕不下來。最後,紙被撕破了,從她手臂和那件靡麗高雅的禮服的一側一直到照片的底部,留下了一條鋸齒狀的裂口。但照片的另一半還是牢牢地留在畫報上,她的臉沒有損壞,仍注視著我,微露笑容、傲睨萬物地望著我。就在這時,邁克西姆推開了房門。

  於是,一切都糟透了,世界就像這張光滑漂亮的照片一樣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是我的恐懼,另一半是邁克西姆的憤然離去——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似乎是我有意安排的。

  我沒來得及把這頁紙藏起來,他一把從我手裡抽了過去。我看見他朝她瞟了一眼頓時臉色發白,雙唇緊閉。

  邁克西姆·德溫特夫人,于曼陀麗。

  如果我事先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不把事情瞞著他,他會不會溫柔地待我,替我擔憂?會不會對此泰然處之,柔情地擁抱我,叫我別放在心上,別為它煩惱,因為這麼沒什麼了不起,一切都過去了,她再也傷害不了我們了?

  他不會的。於是我知道她仍然在擺佈他,駕馭他,就像對我一樣。我這些年來一直錯了,始終生活在一個虛幻、愚昧的天堂裡。

  那天晚上一扇門關閉了,把我們與我苦心籌劃的未來隔開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夢想,所有的幸福都成了泡影。

  我感到不舒服,痛苦使我的胃一陣陣地痙攣,我又開始咬起指甲,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緊張不安的日子裡。我看見他注意到了我的舉止,煩躁地轉過身去。

  他把照片揉成一團,使勁地在手裡搓呀、擰呀,但一直把它握在手裡。那本畫報卻被他扔進房間另一頭的廢紙簍裡。

  「你最好把箱子拿出來,開始收拾行李。現在還不晚,我去看看能不能叫醒他們來結帳。」

  我轉身望著他。

  「我們上哪兒去?要幹什麼?」

  「離開這兒。」

  「可是,什麼時候?」

  「一早,越早越好——可能的活早飯前就動身。你餓的話我們可以中途停下來弄點吃的。」

  我不敢多問。我想他可能打算縮短旅程,回賈爾斯的家。但到了那裡以後又怎麼樣呢?我不願去想。

  他撇下我走了出去,揉成一團的照片仍握在手裡。我猜想他會把它仍進樓下的爐火裡,親眼看著它化為灰燼。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古怪。迷信的衝動,想下樓去阻止他,我害怕它產生的後果,害怕她會對我們報復。

  別犯傻,別像個孩子,我對自己說,一邊從衣櫃裡拖出箱子。她死了,那只是一張陳舊的照片而已,她現在不能傷害我們了。

  然而,她已經傷害了我們,我邊疊著連衣裙、內衣、襪子,理出一些早上要用的東西,邊在痛苦不堪地想。她碾碎了我的希望,擊破了我那脆弱、泡影般的未來。我們不會去科貝特林苑了,也永遠不會再回英格蘭的這個地方,因為它也被附上了鬼魂,邁克西姆再也不願見到這些地方。

  那歸宿又在哪兒呢?我用力按下一疊手帕,把衣物壓壓平。回賈爾斯的家?以後呢?肯定會有個地方、有個角落供我們藏身。我拼命地回想從蘇格蘭到這裡的一路旅程,想回憶起一些我倆都會喜愛的、不引人注目的小地方。但我一個地方也想不出。我看見了我渴望擁有的房子,它使其它任何地方都黯然無色,而且我心目中將永遠只有它。它豈止是一幢房子!現在由於我們再也不會去那兒了,再也見不到它了,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就愈加完美,它成了我的失落園。我被永遠地關在了那扇緊閉的大門之外,在冥冥天意的安排下凝視名永恆地靜臥在翠綠窪地裡的那份不可企及、紅玫瑰般的美麗。

  我度過了一個可怕、不安、多夢的夜晚。第二天很早醒來,天還沒亮,我躺在床上沒起來。由於痛苦和失望的折磨,我感到渾身乏力,病訴訴的。邁克西姆幾乎不跟我說話,只是鬱悶地站在窗前。我整理好了行裝,帳也付了,一切都了結了,可以走了。

  「我喜歡這裡,」我說。

  「是的。」

  「邁克西姆——」

  「不。」他過來站在我面前,盯著我的臉。他臉色蒼白,從鼻子到嘴角處的皺紋似乎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加深了許多。他神情恍惚,心已離我而去,我無法去接近他。

  「都一樣的,」我說。

  「無論發生什麼,」邁克西姆用低沉、嘶啞的聲音說,「無論我們去哪裡,幹什麼,都沒關係。只要是在這兒,就不得安寧——我們不能有僥倖心理,可怕的事情——就像——就像這次發生的,正悄悄地等著我們,像陷阱等著獵物一樣。而且,這次畢竟還不怎麼可怕——小事一樁——而其它的就可能——」他沒有說下去。我握住他的手,舉起來貼在我的臉上,我在哀求他,我突然間如此迫切地想獲得某種補償。

  「我們太軟弱了,」我說。「邁克西姆,這太傻了——我們都是大人——不能因為一點點——你說得對——一點點無傷大雅的小事——為了荒唐可笑,不足掛齒的小事就逃跑——只要我們在一起,一切都會好的。」

  「不。

  「沒有什麼能煩擾我們。」

  「可它能。這你也知道,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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