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
咖啡已經端上了,咖啡壺和咖啡杯擺在壁爐前的一張矮桌上。邁克西姆坐在一張大靠背椅上,探出身子在撫摸一條拉布拉多狗,狗舒展著身子,發出高興的嗚嗚聲。沒有其他的人在那裡,客廳像是屬我倆的,不是客棧的某個房間,而是我們家的一間居室。 我手裡也有一本書,但並不想讀。我心滿意足地置身於此時此刻的幸福之中,置身於由我的幻想編織出的那個世界裡,不想沉浸到另一個世界去。所以好一會兒,我只是坐在邁克西姆的身邊,喝著咖啡,享受著爐火的溫暖,聽時鐘發出輕脆的滴答聲,然後是報時聲。沒有煩擾,似乎沒有東西能煩擾我。 但過了一會兒,我便四下張望著想找點事幹。我在百無聊賴中希望自己是個拿著鉤針或針繡花邊的女人,我似乎真的想成為這樣一個女人。是的,要是我們在那個地方的話,我會這樣的,還會有一籃子縫補的衣服。眼前我就看見一隻,一隻柳條編的帶布襯的圓籃,籃蓋上有一隻瓷的球形蓋帽。 角落裡有一隻餐櫃,櫃子的門沒有關嚴。我走過去一看,裡面放著一些玩具。有跳棋,象棋,和孩子們的小玩藝,像擲骰子遊戲牌,玩具蛇,玩具梯子什麼的,一副戰神的拼版,一塊鈴狀花植物的木頭,一張群狗齊吠的狩獵圖,一本舊的明信片冊,還有當地的地圖和一本地名手冊。但沒有一件東西能真正吸引我的。我只想安逸地坐著,但我知道邁克西姆有些煩躁不安,他從書本上抬起頭來,目光嚴厲地望了我一眼,像是受到了我的干擾,希望我能定下心來。於是我走到屋子中央的那張桌子前,拿了一疊雜誌。這些都是鄉村的畫報,是大戰之前出的。它們每天都放得整整齊齊的,而且得到了細心的保管。我想這可能是因為這種畫報現在已不再出的緣故。 我開始測覽起來。裡面有過時的服飾,文字古裡古怪的廣告,還有狩獵聚會和女人側坐在馬背上的畫。我讀到一篇關於聖·保羅大教堂的文章,還有一篇是有關兔子的,它是那麼富有戀鄉情趣。我又想起了旅居國外時曾看過的那些雜誌,都是過時的《田野》雜誌。我幾乎能整頁整頁地把它們背下來。那些對英國鄉村的細膩的描寫和繪畫多少滿足了我對它的眷戀和嚮往。然而我又得瞞著邁克西姆,生怕會引起他過多的回憶和渴望,生怕會傷害他。 壁爐裡的火漸漸熄了下去,火星四下飛散著。狗動彈了一下,發出一聲哼哼,又睡了。像是從客棧深處的什麼地方,傳來了說話聲,又一個人的說話聲,一陣短促的笑聲,盤子的碰撞聲,然後又恢復了寧靜。其他就餐的人已經離開了,有的上了樓,有的去了外面。邁克西姆偶爾把眼睛從(月亮寶石)上移開,抬頭一笑;要不就往壁爐裡添一塊木柴。這就是幸福,我覺得,這就是眼前的幸福。那幢房子,科貝特林苑,猶如一艘航行中的船,已靜靜地、期待地停泊在月光下。 我懶散地翻過一頁。 這突如其來的震驚簡直難以用語言去描述。 這是一份十五年前的畫報。戰前那年代他們推崇這種端莊華美的格調。 這是一張占整頁版面的照片。她站在大樓梯的頂端,一隻手悠閒地擱在樓梯欄杆上,另一隻插在腰間,活像一個人體模特。那姿勢不很自然,但極富品味,燈光也打得很有效果。她穿一件錦緞夜禮服,接近黑色的,沒有袖子,一隻肩膀的把相飾邊處綴有一條肩帶;一條黑貂披肩漫不經心但卻十分貼切地搭在身上,從手臂處掛落下來。她的頭稍稍後仰,露出了白皙的細長頸脖;黑髮隨意地披落著,精心梳理的卷紋飄逸灑脫,光彩奪目。 「你見過她的梳子了,是嗎?」 我聽見了低低的耳語聲。「她剛結婚的時候,頭髮一直垂到腰肢下面呢。那時候德溫特先生經常替她梳頭的。」 我能看見她身後的長廊,就在樓梯口,還有欄杆,以及那條通往暗處的過道。 我意識到我以前從未見過她。所有的人都談論她,描述她,我詳細地瞭解了她的長相,她的身高,她的苗條,舉止如何優雅,皮膚如何白皙,我還知道了她的黑髮,她的美貌。但我從未見過她的照片、素描像或肖像。 因此,直到今天,我還從未見過她。 我們互相凝視著。我現在終於看見了,看見了她的美豔,她的傲慢,看見了她眼睛裡那種挑釁的目光,那份鎮靜自若的神態,以及那份意志力。她也看著我,帶著嘲弄、憐憫、鄙夷的目光,從大廳樓梯的頂端高高地俯視著我。 「你不認為死者會回來看著活人嗎?」那女人低低的聲音又在說。 我趕緊把眼光移開,避開她大膽、嘲諷、得意的凝視。我朝印在照片下面的一行字看去,這是一行寫於好多年之前的、普普通通黑白分明的標題欄目,就像每個星期其它上新聞照片的人物的標題一樣。上面寫著: 邁克西姆·德溫特夫人,于曼陀麗。 然後,惡夢又開始了。這場惡夢我們也許才擺脫了一年,也許根本就沒有擺脫過。 短短的幾秒鐘裡,我整個的思緒都被這張照片佔據了,我為終於見到了她而神魂顛倒。想到它竟會出現在這裡,偏偏在這個僻靜客棧的桌子上陰魂不散,等著我,年復一年地等待時機,直至我的到來,我不禁毛骨悚然。 邁克西姆·德溫特夫人,于曼陀麗。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