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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第十章

  婚後的頭幾個星期,我每天早飯和晚飯的時候與邁克西姆相對而坐,既感到異常興奮,又覺得虛無飄渺。我常常會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腕和手指,甚至藉故離開,去衣帽間對著鏡子凝視自己的臉,尋找某些久違的、熟悉的印跡來確定自我。我始終無法很自然、很容易地接受眼前的一切,不相信自己在那裡,去過那些地方;不相信邁克西姆娶了我,所以我現在成了德溫特夫人。我記得那些緊挨著窗口、能望見威尼斯水道的桌子,還有置於鵝卵石空地上的露天桌子,點著燭火的,映著陽光的,或被樹影遮掩得斑斑點點的桌子。想起放在白瓷盤子裡的色彩鮮豔、各具特色的菜肴,還有侍者們外套上的鑲邊。我會想,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是誰?我在哪兒?我不可能在這兒的,我不再是我,我不可能那麼幸福。漸漸地我對這種感覺習以為常了,麻木了;然而它始終沒有真正地離開過我。後來,當我們回到曼陀麗時,那又是另一種不同的虛幻感覺。

  現在我坐在一家鄉村客棧的另一張桌子旁,面對著邁克西姆。離我們不遠有一隻燒著火的、石砌的大壁爐;遮著羊皮紙的燈在我們頭上投下了一圈光亮。我又產生了以前那種恍若夢中的感覺,想拼命去理解、接受所發生的一切。我們不再躲避於異國他鄉,吃著索然乏味的飯菜,互相依附著尋求安全感;不必再害怕如何說話,害怕陌生人,害怕過去。我們擺脫了所有的陰影,重新來到了陽光下。

  我們會回家的,我心裡明白。我們不需要再東躲西藏。那會地邁克西姆不得不面對現實,沒有其它的選擇。但最難熬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他已經拔除了回憶這根刺,一切都好了。

  科貝特林苑印在了我的記憶深處,那翠綠窪地裡的玫瑰紅美極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回首翹望,心裡總激起一股股歡快的湧泉。它沒有理由非得屬￿我們,但我知道它會屬￿我們的,我想要它,這種渴求的力量會使夢想成真。我以前從未被這種單純的信念支配過。我充滿激情地相信它,就像一個皈依宗教者對宗教的信仰一樣不可動搖:我會讓它變成現實的。

  那天晚上的飯菜非常可口,不像前幾次;我那時頭暈目眩,昏昏沉沉的毫無食欲。今晚我可餓壞了,而且渾身鬆弛,所以吃得狼吞虎嚥。他們準備了熏鱒魚,還有色紅皮脆的烤野雞,土豆中拌了一些帶點辣味的歐芹,蘋果布丁發得很松,澆了好些糖汁,上面還撒著葡萄乾。

  我們慢慢地吃著,喝掉了整整一瓶紅葡萄酒。我們望著爐火,餐櫃上方貼著幾幅室外娛樂的圖片和兩幅狗的油畫。女招待長得很豐滿,舉止有些笨拙,眼睛邊上有一顆痣。調味瓶裡沒有鹽了,我們只好開口要。我看著自己的手,看著指甲旁那一道發白的舊傷痕,看著我的結婚戒指:都是熟悉已久的。然而我總覺得我並不在這兒,不可能擁有這份深沉、富裕、踏實的幸福;不可能有如此美好的新開端。只要我一眨眼,我們又會回到曾住過的那個傍著一條陌生河流的客棧,回到那間平淡無奇、乏味透頂的餐廳。

  我朝對面的邁克西姆望去。一切又是真的,並不是幻覺。我從他臉上看出來了——我們已經渡過了難關。

  厄運是過了一段時間後才降臨的。

  我們不時地談到那幢房子,不是切合實際、認認真真地談,只是隨意聊聊。它會出售嗎?或者出租?那對老夫妻會不會回來,或者他們的兒子再來使用它?我們怎樣才能打聽出個究竟?房子裡是怎麼樣的?需要修書嗎?裡面會不會既陰冷,又破敗,令人興味索然?

  我不需要知道答案。它會令人滿意的,我對此毫不懷疑,也不想去操這份心。

  我們談論的是這幢房子令人驚奇的地方:它神秘地坐落在那裡,等著我們的光顧;我們正好迷了路,偶然走了這條小道才撞見了它。

  我不需要對邁克西姆說出我想要的,也不需要問他。也許我是不敢開口,萬一他……,只怕萬一。他有時仍會耐不住性子,粗暴地打斷我,令我很害怕;有時他很沒耐心,很冷漠;再有的時候,他乾脆拂袖而去,不理睬我。我此刻不敢冒風險去惹他動怒,這幢房子對我太重要了,它的意義——或者說是我所期望的意義——確實太重要了。

  我是不是在為自己建造一座完美無瑕的空中樓閣?一座靡麗富華的海市蜃樓?是的,一個細小、惡毒的聲音在低聲說、是的。但我下去理會,而是充滿勇氣、敢於挑戰地嘲笑它。我們整個旅程的每一步都在通向科貝特林苑,不僅僅是這個星期,而是幾年來一直在向它走去。我懷著可怕、迷信、不可名狀的衝動堅信這一點。

  只有一次,那天晚上一瞬即逝的一刹那,在可怕的時刻到來之前,我確實隱隱約約地感到了威脅,那是一種預感,一種暗示,但我隨即就把它撇在了腦後。

  我上樓去我們的房間取邁克西姆的書。我打開門,只見月光透過窗戶照在我的床罩上,留下了一個清晰、慘白的光圈。這突如其來的景物使我又歷歷在目地想起了那只白色的花圈。我恐怖得心口一陣驚悸;它就在眼前,我伸手就可以碰觸到它的花瓣,碰觸到那張奶白色卡片的角;我在凝視那個字體優美的黑體首字母見

  「不,」我趕緊低聲說,然後沖著空曠的房間大聲喊:「不,」我急速打開燈,一切又恢復了正常。我找到了邁克西姆的書,跑出房間。儘管我知道我心裡仍有著花圈的陰影,也許它會永遠留在那兒,叫我始終無法擺脫,但我現在要比任何時候都強大。只要想起那幢房子,我就能獲取到一種巨大的、近乎神奇的力量。那只花圈和那張卡片傷害不了我,它們微不足道,不屑一顧。那只是個惡作劇、鬼把戲而已。我全身心地想著那幢房子,它立刻使我振作起來,我充滿感激地尋求它靜謐、清晰的形象,並寄予它如此多的力量、美德和希望。

  我在客廳門口停住腳步,充滿愛意、十分滿足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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