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二六


  我在半路上的一個村子裡停了一次車,在一家小店裡給自己買了杯橘子汁,然後我踉女店主道聲再見,走出店門來到屋外的陽光底下,這時店門上鈴地發出一聲丁零,立時,昔日的記憶如一陣輕浪湧回我的腦海,我眨眨眼,看看四周,我想起來了,以前我也碰到過這種情況,那是許多年前,我還是個小女孩,跟我父母一起出外度假,我買過一張彩圖明信片留作收藏,因為明信片上畫的大宅吸引了我,那幢大宅便是曼陀麗。

  我站在那兒,抬眼向對面那座農莊的刷白的茅草頂矮穀倉望去,過去伴隨著我,我重又回到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昔日的情景歷歷在目,壓過了周圍的一切,我能觸摸到它,感覺到它,我想,這兒的一切依然如故,絲毫沒變,說不定從昨日至今天我身上根本沒發生過什麼事。

  我在車裡坐了好久,啜吸著瓶裡那溫暖的甜橘汁,我處於一種非常奇怪的境地之中,人輕飄飄的,仿佛定住了,我完全不明白我是誰,我是幹什麼的,我為什麼在這十月天裡跑到這兒來。

  過了一會兒,我發動車子,繼續朝前駛去。我將我的少女時代留在了那靜謐的村子裡,隨後,路突然變得熟悉了,拐了一個彎,我見到了一個路標。

  克裡斯。3英里。

  我停下車,熄了火,一陣微風,夾帶著大海淡淡的鹹味,從車窗裡吹了進來。

  我的心跳得那麼劇烈,手掌心潮潮的。

  克裡斯,克裡斯。我直瞪瞪地看著這地名,到後來幾個字母變成了毫無意義的符號,它們像小檬一樣擠作一團,又分開了,它們刺痛了我的眼睛。

  克裡斯。這個村子和它的小港,它的船隻,海灘和平房,一直通向碼頭的那片圓卵石,甚至連搖搖晃晃的小客店招牌和教堂大門不平衡的傾斜的樣子全在我眼前,我看見了這個小鎮的一切,什麼都沒遺漏。

  再過一英里,我就要拐一個彎,然後我就會看見那道山脊,和山頂上那一長排大樹,傾斜直下伸向山谷,再前面就可隱隱看見一線藍色的大海。

  我又聽到了邁克西姆的聲音。如果我回頭一看,我還會看見他就在我身邊。

  「那就是曼陀麗。那些樹木就是曼陀麗的林子。」

  那天,是我第一次來這兒,跟隨後那許多日子一樣,它們像一串珠子串在一起,一個個清晰地凸現出來,每一天都完完整整地鐫刻在我的記憶裡。

  接著,不經意間,很出人意料地我聽到了另一個聲音,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女人,就是那大霧天,輪船在曼陀麗底下的岩石上觸礁時我見到的那個帶著她的小男孩的女人。他們是從克裡斯來的度假遊客,出來野餐。

  現在我看見她胖胖的臉龐,給太陽曬出了一塊塊斑痕,以及她穿的那件條紋上衣。

  「我丈夫說,這些大莊園遲早都要鏟平,改建起平房,」她這麼說。「我覺得在這兒面朝大海造一幢漂亮的小平房,倒挺不錯。」

  我突然感到一陣噁心。經過這麼些年,曼陀麗已經變成這樣子了嗎?如果我到那兒會發現什麼呢?樹木都砍光了,房子拆平了,十多幢裝著粉紅、翠綠和淺藍窗框的簡潔的平房建起了,夏天最後的凋零的花朵在花園裡枯萎消失,過去的花園裡曾是成排成排的杜鵑花,或許現在只剩下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杜鵑花了?小海灣裡會系著一條條度假遊船麼?那兒會建起一排海灘水屋麼?門上漆著主人的名字,屋前有遊廊。

  或許,正因為這個神聖的地方受到如此輕慢,落得這麼個俗套的可怕結局,人們才認為別讓我們知道這一切還更好些。

  一切都很難說,因此我重新啟動汽車,又朝前稍稍開了一段,我想去冒這個險,什麼後果也不管,到舊日的創口裡去探摸一番。我拐過了彎道。我看見了山脊上的那一長排樹,往下伸向山谷的斜坡就從那裡開始。並沒有新的路標,一切看來還是老樣子。如果說有小平房,那也都是給擋住了。

  可隨後我就知道了,沒什麼平房,一切都還在那兒,跟我夢見的一樣,廢墟,大宅子,長滿野草的車道,廢墟上長起了七歪八扭的樹木,在它們後面便是海灣,海灘,岩礁,以及那些根本不會改變的一切。

  到了。我走出汽車,朝前邁了一兩步。抬眼望去——到了,噢,那兒,這麼近,我能走過去。就在那座小山丘後面。為什麼我不走過去?為什麼?

  去,去,去,我腦中的聲音在說,是一個充滿誘惑力的、冷冷的悄聲細語。

  來啦。

  曼陀麗。

  大地在旋轉,頭頂的天空好像是用什麼又薄又脆的透明物體構成的,隨時可能開裂。

  一陣微風吹來,拂動青草發出了籟籟聲,它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柔軟光潔的手輕輕撫摩著我的臉。

  我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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