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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氣息(4)


  「邦雅曼,我們信守諾言。您把埃萊娜給了我們,您聞了她,我們兩訖了。」

  「可你們為什麼要打發我走?我做錯了什麼?」

  「您對我們再也沒有用處了。」

  「我想……我想我們是朋友!」

  「我們將來仍然是朋友,邦雅曼……不過,是遠距離的朋友。」

  我請求延期,申明種種理由。我甚至準備付房租,付我自己的那份。他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他們攆我,把我當成一個小夥計,一個廢物。他們看不起我,連次要的工作都不讓我做,甚至讓雷蒙監督著也行啊!這是致命的一擊,我的腦袋「嗡」地一下失去了知覺。我為他們犧牲了一切,他們卻要拋棄我。於是,我進行了反抗,跑到房間裡,把自己反鎖在裡面,然後,乘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我威脅說要報警。斯泰納立即抓住我這句話做文章,把我塞進他的汽車,開到附近的城市裡,停在警察局門口,一直把我拖到臺階上。

  「好了,把您的秘密告訴他們吧!」

  一個警察走出來,斯泰納叫了他一聲,他們認識。

  「隊長,這位先生想向你們報告發生在我家裡的一系列罪案。」

  隊長笑了笑,拍拍斯泰納的肩膀,甚至沒看我一眼,繼續走自己的路。

  「把您心裡所想的東西都告訴他們呀。」斯泰納輕聲說,「您是個小人物,您管得太寬了。」

  作為報酬,他給了我兩萬法郎,並祝我好運。雷蒙穿著緊身內衣,綁著皮裹腿,騎自行車——為了省錢——把我送到了蓬達利埃火車站。這個黃鼠狼似的小男人一路上懶得開口,我一說話就被他喝止。他們掌握了關於我的材料,所以,他們感謝我為了他們不惜名譽掃地。

  這件可悲而魯莽的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我首先去了埃萊娜家,把所有可能連累自己的東西都取了回來,並小心不讓任何人看見。然後,我回到第十九區的那間小屋,我一直付著房租呢!我恢復了舊日的習慣,天天在外面遊蕩。一年來,我一直過著奢華的生活,有人侍候。現在,一想到手頭拮据,我就感到害怕。我覺得自己很悲慘,很渺小。我試圖完成我的第二部小說:我變本加厲地剽竊別人的作品。現在,我整頁整頁地抄。但一切都無濟於事。我達不到任何目的。斯泰納對我撒了謊,我並沒有什麼才華。我儘量不想埃萊娜,免得陷入恥辱與憂傷之中。

  兩個月過去了,我勉強度日。一天上午,我約了一個出版商,讓他看看我的初稿,我擔心得要命。當我痛苦得左臉變形時,我便刮臉。我繃緊下頜,縮著嘴,一副怪相,眼皮發跳,視線模糊。這種狀況持續了半分鐘。但一小時後,當出版商沉醉在我一字未改(除了標點)照抄的納波可夫、維克多·雨果、紀德和瓦萊裡的句子當中時,我的臉又攣縮起來。

  「您是不是牙疼?您翹著嘴唇,好像齒齦很痛似的。」

  我拔腿就跑,稿子也不要了,任其散亂在桌上。我跑呀,跑呀,一直跑到喘不過氣來。我每次在玻璃跟前看自己,都發現自己的臉被撕成兩半,扭曲得十分可怕。我在床上縮了好幾個小時。抽搐停止了,但我一照鏡子,臉又馬上抽搐起來。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天,我的病發作得很厲害,腦袋疼得像要爆炸,眼皮像百葉一樣落下來,斜斜地擋住了視線。我的左臉扭曲得可怕極了,跟右臉根本不協調。它滿是皺紋,想怎麼變就怎麼變。突然,一切都明白了:這個在浴室裡照鏡子、臉上抽筋的人不是我,而是埃萊娜!我複製了她憂傷的抽搐。由於吸了她的氣味,我已與她合為一體。她的臉疊加在我的臉上。我以為偷了她的狂熱,她卻給了我她的錯亂。她在對我進行報復呢!她抓住我,對我施加影響。她從我內心深處跳出來,想抹殺我。我自己身上卑劣的東西也湧了上來。想到自己會引起別人的譴責,我不禁害怕起來。我開始像隱士一樣生活,避開光線太強的角落和人太集中的地方。我害怕別人在我身上發現埃萊娜的影子,怕別人告我綁架。她沉默的影子到處都跟著我,準備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跳出來。當我的這一邊臉在扭曲時,另一邊臉則重新開始衰老。青春氣息的所有好處都消失了,儘管我的痛苦暫時得到了減輕,皮膚也光滑了,我怎麼能相信這種神奇的藥,相信這種廢話呢?今天,當我照鏡子時,我會發現兩個人:一個逐漸衰竭的老人,一個正在做鬼臉的調皮的年輕女人。

  從此,我奄奄一息。我在一家藥店裡買了幾個面具,您都看見我戴了。在遇到您之前,我得消滅於壞事的痕跡,免得暴露自己的剽竊行徑。我已經停止寫作了,錢也用完了,只好離開那間陋室,住在一個更小更髒的地方。我躲避眾人,晝伏夜出。我躲在馬路上,躲在巴黎最肮髒的地方。三天前,在聖路易島①的河堤馬路上,我被警察抓了。他們把我送到了主宮醫院。我走投無路了。看見您時,我才決定開口。您看起來比別人更溫柔、更閑、更心不在焉。我已經一無所有,為了贖罪,我甚至願意以生命為代價。我幾次打電話到汝拉山去找斯泰納夫婦,但電話線拔掉了。我去查詢,結果根本就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醫生,您得幫幫我,您得找到埃萊娜。

  ①聖路易島:巴黎塞納河中的小島,在斯德島附近。

  邦雅曼提高了聲音,他幾乎是在喊。大教堂裡鬧哄哄的,11點鐘了。一群群遊客像流水一樣從中殿的這端走到另一端。我們比在孤島上還孤獨。我仍像孩子那樣好奇,堅持要看他的臉。他很不情願地同意了,我失望極了:摘了面具,脫了帽,邦雅曼·托隆跟他自己描述的一模一樣: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孩子,神情沮喪。他目光茫然,臉色蒼白。這麼平庸的一個人經歷了這麼多的波折,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他滿臉愁容,臉都變了樣。我想,埃萊娜之所以愛上她,也許是同情他那副體弱多病的樣子。

  「您滿足了嗎?」

  他抓住我的前臂,湊到我耳邊。當他靠近我時,我看見他的嘴唇裂開了。

  「我懺悔了我的罪行。現在,您來接替我吧,求求您了。」

  他一開口,面容就變了。一陣抽搐使他的臉吊了起來,他的左眼一眨一眨的,像是出了故障的信號燈。我立即想到,他的怪病又要發作了,或者,模樣將大大改變。他的臉以鼻子為中線,垂直地一分為二。損壞的部分當中,似乎有個東西掙扎著想跳出來。在擠滿教堂的那些聖人的保護下,這個肢體被扭曲的人,活像在中世紀深受歡迎的那些瘋子。他們曾被當作是上帝的密使。

  「看,是她在我臉上亂動,到時候了,她來懲罰我了。」

  他差點要「格格」地笑出來。

  「求求您了,去找她吧,告訴她,我永遠不會饒恕自己,是我把她交給了那些強盜。」

  他發瘋似的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他用顫抖的手遞給我一截紙頭。

  「交給您了。我該付錢的。」

  他的目光突然黯淡下來,好像被切斷了電源,痙攣停止了,這種停止可以說比發作更使我吃驚。他乘我驚奇的當兒,很快就消失在眾多的遊客當中。

  追他還有什麼意思?我打開了紙條:這是一張前往「晾草架」的平面圖,上面還有如何從貝藏松到達那裡的草圖。平面圖的上方用大寫字母寫著「謝謝」二字。我感到有點頭暈,不得不扶佐椅背,怕自己站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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