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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的墮落(3)


  「邦雅曼,在處理雷蒙這件事上,您做得對,我很感謝您。您能通知我們,真是太好了。」

  跟我說話,消除她對我的那種深深的蔑視,她用得著心慌意亂嗎?她面目可憎,但內心慌張,這個飽經滄桑的女人正在求救呢!每過兩分鐘,她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粉盒,輕輕地往臉上撲粉,包括又肥又厚的脖子,整個腦袋好像都籠罩在粉塵中。化妝粉使她皮膚上的顆粒更加顯眼,並且「嘩嘩」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動搖是不可饒恕的。但有件事您必須知道。」

  她合上沉重的眼皮,就像拉上了窗簾。她顫抖著嘴唇,嘴張得很大,好像想罵娘,嘮嘮叨叨地罵上一輩子。

  「頂不住的並不是他一個人。傑洛姆也許跟您說過,我年輕時有兩大愛好:享樂和思考。當我不願意讓小夥子或姑娘們冷冷地撫摸時,我便讀我的哲學著作。我喜歡書中遇到的困難,甚至喜歡書中難懂的地方。書抵制著肉欲,對我來說,那是些火熱的寶盒,是定時炸彈。它們似乎睡在書架的塵埃當中,但它們的思想進入人的頭腦,總有一天會公開爆炸。當我感到壓抑時,我便回去讀這些書。如果停止閱讀,那也只是為了去享受肉體的快樂。」

  「19歲時,我夢想成為一個愛情天使。我的身體應該屬￿想要它的任何人:這是我欠他們的債。有的人想作選擇,喜歡這個,拒絕那個,我覺得這很可惡。在愛神的盛宴上,甚至連被放逐的人都是賓客。當時,我想沉浸在肉體享受的狂歡中。然而,性行為簡單得很快就讓我厭煩了。更糟的是,我還發現它單調,而且很做作。那種快樂不管有多大,永遠都不能讓人滿足。這時,我發現,肉體是有限的。相反,思想是無限的。迷戀於前者,就是墨守成規;鍾情於後者,就是打破陋習,超越渺小的人生。出於習慣,我繼續過那種荒淫的生活,我的肉體仍然很容易激動,但我的心已經不再激動了。為了保持自由,我已經拒絕了壓在女人身上的兩種命運:家庭和生育。現在,我又排斥了第三種:性。慢慢地,我退出了愛情世界,在它離開我之前離開了它。我離開了誘惑和欺騙的競技場,離開了這整個熱情而瘋狂的舞臺。當我漂亮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漂亮;當我知道的時候,我已經不漂亮了。如果我能改頭換面的話,時間很快就會恢復它的威力。我看見一些年輕的女孩,她們惟一的榮耀,便是比我晚生了20年。可她們竟能奪走向我求愛的人,廢黜我,取代我。我很快就會失去光彩,從高貴的聖人變成低賤的凡人。年輕是一種短暫的優勢,但人們將渴望它一生。」

  「就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斯泰納:他以為我很邪惡,其實我不過是心不在焉罷了。他恨那些太讓他喜歡的女人,想懲罰她們,幻想把愛情變成復仇,變成侮辱她們的計謀。我覺得這樣做太小氣了。然而,我利用他的痛苦,說服他跟隨我。我們合作了,決心要聖潔自己,發誓放棄肉體和感官的快樂。當時,我是中學畢業班的哲學教帥。我請了無薪長假。我們搬到了『晾草架』,堅信能找到醫治我們同代人痛苦的藥。我們將不讓他們可憐的眼睛看到虛幻而短暫的美。合作了半年以後,我身上被克制的性欲又蠢蠢欲動了。快樂也許是愚蠢的,但它至少是不可否認的。我沒有退讓。我之所以能堅持下去,還得感激我的兩個立場堅定的同伴。他們也從我身上得到了堅持下去的勇氣。當我迫切需要肉體接觸時,我便求助於酒和煙,讓它們幫助我完成僅靠思想完不成的任務。我開始大吃大喝,身體發胖了,可我不管。我又為誰而注意自己的體形呢?為斯泰納還是他那個傻傻的雷蒙?我在夢中滿足了自己在現實中拒絕的欲望。找有足夠的毅力信守諾言。」

  「後來,埃萊娜出現了。您去巴黎後,我只擔心一件事。我不讓斯泰納接近她,我瞭解他的弱點:這是一個軟弱的歸依者,從來就不曾放棄對年輕女人的寬容。這種寬容是有罪的。應該說,埃萊娜臉色蒼白,瘦骨嶙峋,非常難看。她曾絕食,拿自己的生命當武器要挾我們。她撕破自己的臉,整片整片地拔掉自己的頭髮,故意抽搐自己的臉部,半張臉都歪了,她想醜化自己,以向我們證明我們扣留她是做錯了。我沒上她的當:她朝我眼睛底下打了一拳,我可沒忘。她罵我們,侮辱我們,那種罵法讓我大吃一驚。最後,她軟了下來,重新開始吃東西了,您每週一次的錄音,她每天都要聽上一二十遍,她相信了您的計劃。她要了一些消遣的東西,一些書,一些雜誌,一台電視機,一架收音機。我還借她兩三本哲學著作,如柏拉圖的《盛宴》、黑格爾的《歷史學原理》、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淪》。我們一起對這些書進行討論:她的聰明、她思想的活躍使我震驚。她迷上了小說,尤其是偵探小說,我甚至到多爾①去給她買書。」

  ①多爾:法國地名。

  「於是,我們的關係開始了一個新階段,我們和平共處,互相哄騙。埃萊娜對待我們倆的方式可不一樣:她接待傑洛姆時衣服穿得很少,請他坐在床上,稱讚他的體形,讓他談論自己。對我呢,她就跟我進行理論上的辯論,其觀點往往使我吃驚。她重新開始化妝,每天換幾次衣服,指甲也用粉紅和珠黃的指甲油塗得亮光光的。她又是撒嬌,又是發嗲。邦雅曼,您的女朋友像一個小巧精緻的藝術品,但這種精美是騙人的。她可能早上很可愛,下午就變成了兇神惡煞。她的情緒波動很大,把我都快弄瘋了。她謾駡我說:

  『打扮打扮,別大吃大喝,您看起來像頭胖母豬。』」

  「使我大為驚訝的是,我覺服從了她的命令,開始控制飲食,重新打扮,常常整個下午在城裡尋找新衣服。她做評判,發表自己的意見。她心情好的時候,我甚至可以給她梳頭,把指頭伸進她的環形鬈髮中。我經不起誘惑了,那種誘惑我感到每天都在增加。」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了她,一個非常清晰的夢。我慌了。我曾想保護她,堅持不住的是我。埃萊娜看穿了我的心事,悄悄地搞起了破壞。她一下子贊同,一下子攻擊,不斷地動搖我們這個行動的理論依據。她老是指責我們把人的相貌奉若神明,我們越是打擊,便越使它顯得神聖。她說我們分不清魅力、誘惑性感的區別,而這些東西比單純的漂亮更刺激。她把我們的出征當做是可笑的舉動。『美是相對長相一般而言的,』她說,『美人一被除掉,長相平常的人就成了美人了,那我們又得除掉她們。』她重複說,『弗朗切西卡,美沒有任何好處。它只不過是隨便給某一種長相的人的一種形容。如果在誰也看不見美的地方,在奇異的、非正常的、甚至是普通的人身上尋找美,所得到的會更加豐富。不完美比缺乏活力的標緻和端莊要有吸引力得多。一副動人的面孔,是把缺陷和諧地安排在一個整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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