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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2)


  「奶奶,現在是20世紀末,德國人是我們的盟友。再也沒有戰爭了,醒醒吧!」

  老人在迷宮裡失去了方向,誰也不認識了,她把名字和時代混為一談,並在電話裡跟已故的朋友們說話。在兩種選擇之間,她無法作出判斷,於是又垂下腦袋,死氣沉沉,像是被自己說的話嚇暈了似的。她的理智就像一團顫悠悠的火苗,隨時都有可能熄滅。小女孩叫阿伊達,母親是埃及人,信科普特教。阿伊達的父母坐游輪旅行時遇海難喪生了。他們非常喜歡威爾第,所以給女兒取名為阿伊達。阿伊達現在獨自跟奶奶一起住在馬萊的一套公寓裡。她還不到8歲,怎麼會想到帶奶奶來看急診的呢?我大為驚訝。

  「也許奶奶說的有道理,那就必須通知什麼人;如果她說的不對,那就應該告訴她說的不對。」

  徵求了別的醫生的意見之後,我讓老太太留下住院,自己則充當阿伊達的保護人,至少是在晚上。我很喜歡這個阿拉伯名字,這使我們倆的距離拉近了她很快就成了一個調皮鬼,又笑又鬧。她應該乖乖地坐著,等待別人照料她的。可她沒有!她蹦蹦跳跳就像一隻小狗。她充滿了活力,在我們當中亂跑,利用自己人小的優勢,到處亂竄,闖禁區,碰警械,對病人沒有禮貌。病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不知疲憊的「小圓球」,都忘了自己的傷殘。她嘲笑他們的不便、他們的破行,睥睨著他們的擔架,問:

  「你怎麼了?」

  「腸梗阻。」

  「呸!」

  在這個讓人壓抑的背景中闖進這個女魔,我感到非常振奮。她為我的失望進行報仇。她會砸爛一切,拔掉輸液管,打翻瓶子。我會鼓掌歡迎的。

  她很快活,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像是蝴蝶。下巴上有個小酒窩,有道疤痕。她長大以後,男人們會吻個不停,摸個不休的。她的文具盒裡有些電子遊戲玩具,一個日本天皇,還有一盒多米諾骨牌。孩子很快就對我產生了信任感,隨便起來,要我陪她玩。每當快要輸的時候,她就不玩了,或把東西掀翻。如果我面有慍色,她便爬到我的膝蓋上來愛撫我。她喜歡小丑,哼著歌劇中的曲子。走調了,她笑出了眼淚。她鼓起臉頰,張大喉嚨,拍著胸脯,結結巴巴地說著薩比爾語①。她是個十足的小丑,嘩眾取寵,「牙牙」學語,辮子在腦後飛來飛去,像一道黑色的光。她讓整個科室的人都開開心心的,一直鬧到半夜12點,誰也不敢叫她閉嘴。最後,她顫著聲音再喊幾句,便頭枕著胳膊睡著了。

  ①薩比爾語:阿拉伯語、法語、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等的混合語,曾流行於北非及地中海東岸各港口。

  不能打發她回家,因為我知道她家裡沒人。我把她帶到自己家裡,安排她睡覺。這不是誰規定的,但在緊急情況下,心靈和感情原則高於規定。她不一會兒就醒了,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她歪著漂亮的小臉,弓著背,聲音顫抖地說:

  「小心,德國人在那兒。我會通知您的。」

  她斜著眼睛看我,看我對她這種不禮貌的行為有何反應。然後,她又一頭栽倒在床上,立即就睡著了。我用一隻新手套擦了擦她的臉——我有點驚慌——又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我又產生了一些矛盾的感情,慢慢地琢磨著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在樓梯上,我遇到了一個神甫,他長著童男似的腦袋,行走如飛。上帝打呼機叫他呢!快去進行臨終塗油禮,還有一個合同!

  一回到天花低矮的一樓大廳,我就重新憂慮起來。這時,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既堅定又缺乏根據的信心,不容反對。去求邦雅曼·托隆,讓他給我講完他沒有講完的故事。好像我會從他那裡得到一些安慰,他混亂的故事將有助我理清我內心的混亂。他激怒我,卻又讓我離不開他。他說的是真是假,這並不重要,只要他說的故事是對準費迪南的重型武器,是敷在我傷口上的香脂。所以,儘管3小時前我還罵過他,我還是去了內科,沒敲門就闖進了他的房間。他假裝睡著了,我搖醒他。他睜開眼睛,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我知道您會回來的!我們有約在先,您可別忘了!」

  他的沉著使我吃驚。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有什麼約,但為了治好您的病,我想您有必要講完您的懺悔。」

  他露出一副懊悔的樣子:

  「您剛才對我粗暴,甚至傷害了我。」

  我欲言又止。

  「好了,我很抱歉。當時我心裡很煩。」

  「主要是您被我說的故事吸引住了,不是嗎?」

  他再次扭轉了局面,成了我求他了。

  「到一樓咖啡廳前面找我。我會通知監理員,說你要跟我談話。」

  我不等他回答,轉身就走,「砰」地一下關上門。我敢肯定這個騙子會來的。重新引起了我的興趣,他會非常高興。我恨自己太相信他的無稽之談了。我無法保持當醫生所需的中立。那天晚上,我完全是無意識的。

  半小時後,邦雅曼·托隆穿著一雙破拖鞋來找我了。他出門時,又遭到了兩個擔架員的挖苦。他在我旁邊的一張長凳上坐下。我們倆坐在走廊裡。走廊有柵欄,通向地窯;對面是工會的常設接待處,還有這個時候已經關門的酒吧。月光把花園照得幾乎亮如白晝,把它切成潮濕而翠綠的幾大塊。我們好像是在劇院提詞員所在的地方。在巴黎,盛夏季節,不是黑夜降臨,而是白日在黎明大發光芒之前漸漸地暗淡。這個時候,幾乎沒什麼人,除了牽著狗的保安在找流浪漢,把他們趕走。城裡吹來一陣風,但我們絲毫沒有感到涼意。蚊子和蒼蠅圍著電燈泡嗡嗡地叫著。門在遠處「乒乓」作響,風機的嘈雜聲從地下傳來。我們感到腳底下整個醫院在顫抖,就像有個動物躺在我們腳邊發抖一樣。我沉重得就像胸口上壓著一塊石頭,幾乎看不清邦雅曼。月光太亮了,反而使走廊更黑,黑影和幻影就像在跳芭蕾舞。

  邦雅曼把雙手放在膝蓋上,接著昨天晚上的故事往下講。巴黎的市中心隱約傳來一陣嘈雜聲,聖母院的大鐘每15分鐘敲一次。我們就像兩個幽靈,坐在黑暗中談話。我好像覺得,這個陌生人的故事是黑暗本身在說,它湊到我耳邊喁喁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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