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盜美賊 | 上頁 下頁
單調乏味的生活(3)


  我走了出去,不再跟這些搖搖晃晃、醉醺醺的人說話,好像與這些精神脆弱者接近,我自己也亂了套似的。我不是來治療精神失常的,而是來證明自己理智脆弱的。當衰落成了準則,健康就變成不正常了。這是一個怪圈。護士們差不多每小時都到公共客廳來透氣。我們被擱淺在桌邊,精疲力竭。就像水手們在迎擊新的風暴之前來喝上一杯一樣,我們互相說些閒話。地鐵每次轟鳴著經過,杯子都會顫抖起來。我用挑剔的目光盯著我夜間的同事們,那些住院和不住院的實習醫生,蒼白、消瘦,已頭髮稀疏或大腹便便。我乞求道:上帝啊,永遠不要讓我變得跟他們一樣。我知道他們對我是怎麼想的:在住院醫生考試中我是最後幾名之一,勉強拿到學位。他們沒錯:我討厭醫學。

  時間應該差不多到午夜了:我們感到喘不過氣來。我把一位老先生送到門口,他因精神壓抑前來求診。我喜歡老人,他們超脫肉體,莊重地與世界隔絕。那是些純粹的火光,在那兒,精神壓垮了肉體和感官。我很清楚地回想起那些情景:在候診室裡,有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她跌倒時露出了膝蓋;一位碰了一鼻子灰的午夜美女,把極短的裙子拉得高高的;兩個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的俄國叛節者;一個因胃病而來看病的年輕人。在角落裡,有個可憐的窮人,戴著手銬,一個值班警察看守著他。他有這種本領:善於偽裝。假如人們想看他的臉,他就呻吟起來,說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他戴著我們這裡騎自行車的人防汽車廢氣用的那種保護面罩,一頂穿了洞的羊毛無沿帽緊緊地扣在頭上,只露出兩隻眼睛。也許選擇病人就像選擇愛人一樣,僅看模樣。我想也不想,立即走向看守他的警察,露出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的威嚴,對他說:「那個人由我來。」警察盯著我,如釋重負:

  「我先告訴您,他沒有任何證件,記不起自己的名字。」

  「很好,弄不清身份,健忘症。我來看。」

  儘管我很自信,如果不是這時來了一輛小型卡車,很可能會發生爭吵。這輛「薩繆」牌小卡車送來了一個身材高大的黑傢伙,他在城堡中彈受傷,立即引起了權威人士的注意。在醫院裡,什麼千奇百怪的人都能見到。許多人很感人,也有許多人很嚇人,但我的這個病人卻很奇特。他嘴裡含著果殼,好像日本或韓國的騷亂者,遮住臉與警方對抗。他是科幻小說中的人物與中世紀乞丐雜交的產物,窮漢和任自己死在害蟲當中的臭烘烘的大人物往往就是這副樣子,他穿著鹿皮鞋,沒穿襪子,長褲汙跡斑斑,襯衣已被撕爛,露出被太陽曬紅的皮膚,瘦弱的身體皮包骨頭。收容隊是在聖路易島河邊的一張長凳上發現他的,當時他正在一群流浪漢和地下情人當中。他被帶來之前曾進行反抗,警察因為他可怕的叫喊才沒有扯去他的面具。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紹(馬蒂爾德·阿亞基醫生),讓人給他打開手銬,並向他保證說,我們將尊重他的意願。眼下,我們要把他弄乾淨,給他看病,晚上對他進行觀察。我迅速給他號了脈,量了血壓。他向我抬起兩隻無神的眼睛,茫然若失,就像被香煙燒出的兩個洞。我不知道明天怎樣向同事們解釋是怎樣收他入院。這會兒,心理治療已經結束,征得監護人的同意之後,我讓他在內科作了登記。秘書是一個漂亮的金髮女郎,皮膚已曬成古銅色,雙手戴滿戒指和手鐲:她坐在小窗後面,露出燦爛的微笑,顯示出一副富貴的樣子,讓人想起另一個比這個貧窮、痛苦的世界更美的世界。這是一個光彩奪目的王后,君臨著一群被罰下地獄的人。在這個冰冷的背景下,她是一個仁慈的小偶像,令人耳目一新。當大家都在這兒全心全意地工作時,我卻三心兩意。我為此感到羞恥。我從這個年輕女人的臉上找到了好好工作的理由。但她看見我的顧客時,卻嘀咕道:「你今晚的獵物有點發臭了。」這話使我有點不悅。

  這個男人不置可否,一言不發地讓人把他一直帶到房間裡。我們給他檢查、洗澡、更衣。一小時後,我關著門,在一個隔離室裡詢問他。他一臉沮喪的樣子,低垂著頭。我問了他好多遍為什麼要遮住臉,是不是要遮住某個傷疤、某種缺陷,但什麼也問不出來。

  「先生,我不知道您為什麼一言不發。假如您想跟我說話,請告訴護士,她會通知我,在明天早上8點鐘之前,我整個晚上隨叫隨到。」

  他含含糊糊地點點頭。我對自己的殷勤感到後悔。他的這種裝扮顯得有點可憐:一個惶恐不安的面具使本來多變的面容只剩下一種表情。我忘了是什麼驅使我對這個舉止可笑的人產生興趣的。我在留給白班的病歷上給他編造了一種病,但願不會有哪個吹毛求疵的醫生讓我作出解釋。

  我精疲力竭,這場失敗又使我厭惡起這個職業來。我走到花園的水池邊,喝一杯熱乎乎的咖啡。一隻失眠的麻雀前來喝水,用尖尖的嘴啄著噴泉的水柱。在這個懲罰人的小島上,這是惟一安靜的地方。夜裡很熱,我們好像在暖房裡烘烤一樣。一絲清風擠進這悶熱之處,其黑色的巨翼緊緊地摟著醫院,既保護您,又懲罰您。牆後是巴黎和自由。那是週五的夜晚,我聽見車輛在低聲轟鳴。音樂在顫抖,小夥子們在求歡,年輕的姑娘們也同樣。為了能和他們在一起,我會不惜任何代價。我又感到自已被那種可怕的東西所融化。三天來,它一直沒離開過我。人們告訴我,瘋子們一穿上化學緊身衣就再也不會大喊大叫了。但我想起了我在M醫院實習的前幾天,想起了那個公園,公園裡到處都是在矮樹林中和長凳上私通的男女。我想起了面對這種混亂所產生的恐懼:愛神與精神錯亂者並行。我仿佛又看到了在S的那個孤獨者,他在咬自己的手指;看到了被安定片弄得委靡不振、頭朝下栽倒在地,以便了結生命的那些幽靈。我又想起了一個哲學教授過去曾向我引述的切斯特頓①的一句話:「瘋子是那些除了理智什麼都已失去的人。」

  ①切斯特頓(1874-1936):英國作家。

  不一會兒,我利用這短暫的休息時間回到房間。我沒脫衣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我面前,有一個床墊浮在游泳池邊,費迪南在床墊上和一個膚色很白的女人在做愛。那個女人穿著黑色的長襪和後跟尖尖的鞋子。他在她耳邊低聲說著他跟我重複了幾個月的下流話。那個陌生女人喊著他的名字,在他身子底下縮成一團。我無法看清她的面孔。我兩腿之間一陣熱。想到我的情人在幹這個婊子,我興奮極了,一陣快感使我醒了過來。但這是一種仇恨的快感,帶有一種想殺死費迪南的意願。我渾身是汗,在床上站起來,熱得身上黏乎乎的,心怦怦直跳,我濕透了,肚子像個五味瓶在翻騰,費迪南甚至不在場接瓶裡的東西。他不但要讓我發瘋,而且要控制我的睡眠,與我一道憎惡我自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