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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記者:你們的關係有一段時間應該都維持不下去了。您沒有反抗嗎?

  揚:有那麼回事。有時,我說:「我受夠杜拉斯了。」這時,她便看著我,說:「不,揚,永遠不會受夠杜拉斯的。」(大笑)

  記者:您出走後,她曾到旅館去找您……

  揚:是的,她在巴黎找我,我後來才知道。不跟她在一起真難以忍受……

  記者:您跟她生活在一起差點自殺?

  揚:沒錯。好多次。她在我身上感覺到了,她不希望我自殺,想要我跟她生活在一起。有一天,她救了我。我知道她不想讓我痛苦,所以誰都不恨。我們堅持活著,我們之間有一種平等。生活中也有喜劇,夏天的喜劇。是虛構的偉大愛情。但她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做得好。當我想走時,她對我說:「揚,你跟一個出色的女人生活在聖日耳曼-德普雷——巴黎最好的一個區。你還要去哪裡?」(笑)事實上,回去三天后,我就又厭煩她了,她生活在歡笑、憤怒和幽默當中。

  記者:您是她的第一讀者?

  揚:是的,因為我對任何東西都沒有判斷力。她可以什麼都寫,什麼都對我說。她開始考驗自己,考驗我。在一年半中,她向我口述了她最後的作品《全在這裡了》。我從中發現她不僅是一個作家,她的思緒完全亂了,老想著自己要死。但就在這種以為生命走到盡頭的表面的混亂中,她一邊口述,一邊修改。寫作止住了混亂。這種情況轉瞬即逝,非常迷人。

  記者:就在她去世之後,您掉進了您自己所說的那個「洞」中。

  揚:她臨死時我陷入了一種狂熱之中。她去世兩周後,是的,我和她一同去了那個洞穴。我覺得自己活著是有罪的。理智上,我知道她會死,但我的肉體不知道。我發現我不但喜歡那個名字,而且那個名字已化為肉身。沒有了她,沒有她的存在,我突然覺得這種喪失太殘酷了。

  記者:這種發作就是愛情。

  揚:是的。我幻想自己與她融為一體。但當她最後去世時,這種結合,儘管是幻想中的,被破壞了。這是我不能忍受的。(沉默)一天晚上,散步回來時,她說:「世界無望了。你是頭號蠢貨。——一切都完了。」為了擺脫這種困窘,我想裝出內行的樣子。我對她說:「儘管如此,愛情還在,我們還在,你和我。」她看著我,說:「你對別人說去吧!」我們開始大笑。

  記者:當她明白自己不能再寫作時,她便停止了生活?

  揚:是這樣。她死於3月3日早上,八時左右。在這之前的幾天,她對我說:「杜拉斯,結束了。」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往往會問:「為什麼你這樣說?」我很蠢,我也這樣問。她掃了我一眼,意思是說我撒謊。當她明白自己真的要死的時候,她只考慮這個問題。她不接受這一點,她想活下去。她試圖找到解決辦法。她沒有放棄。

  記者:既不放棄您,也不放棄寫作。

  揚:既不放棄寫作,也不放棄我。晚上,她點燃了所有蠟燭,穿過套間,來到我床邊坐下:「說一會兒話,沒有壞處……」她說了好幾個小時,真是不可思議。

  記者:她說了些什麼?

  揚:理智的胡言亂語。說到底,是瞎編的事。仍然是這樣。作品。早上,五六點鐘左右,我對她說:「我想睡了。」她「砰」的一聲關上門,說:「和一個隱居者一起生活,我受夠了。該換人了。」(笑)一種巨大的活力,一個瘋狂的故事。她讓我相信她是永恆的,免得我將來傷心。這真了不起,讓人感到寬慰。

  記者:後來呢?

  揚:2月29日星期四。她兩次出現淺昏迷。救護車來了。生命走了。她說:「我看見自己的頭在太平間裡。我看見自己的身軀解體了。」救護車到達時,她躺在自己床上:「我沒有請你們來!」血壓不錯,她呼吸著,但醫生說:「我們無能為力了。」她失去了知覺。心機械地跳著。她最後終於讓步了。她抓住我的手和臂,力氣大得讓人不敢相信,甚至把我都抓疼了。(沉默)請原諒……我想補充一句,說穿了,索萊爾斯和別的人罵杜拉斯,誹謗她,像她所說的那樣,這是正常的。她所引起的愛與恨也同樣。我只想說,必須讀她的作品,繼續讀。並且要更愛她。要愛她,只需讀她的書。我,是的,我曾經是她「永遠的、從未有過的」最喜歡的人,但每個人都有可能是最讓人喜歡的人。2月29日星期四,她同意離開我。她擁抱了我們,我和雅米娜,一位來自阿爾及爾的醫生。她對我說:「我愛你。再見了。」

  1996年3月3日,瑪格麗特·杜拉斯去世了。十六年來,揚·安德烈亞一直是她惟一的朋友,她的「助手」,她的司機。他獻身於她,由於喜歡她的作品,後來是喜歡這個女人。他和她生活在一起,「什麼都不幹」。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形單影隻了。他辦完喪事後,很快就消失了。在這幾天複出之前,他出了一本書,獻給那個使他孤獨的生命變得充實的女人。

  記者:杜拉斯去世後,您怎麼樣了?

  揚:我垮了。她星期天去世以後,我得忙葬禮、墓穴這些東西。我見了很多人,身不由己。我已經想到她馬上就要死,但當這件不可想像的事情發生時,我還是感到突然:某人有形的軀體消失了。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我感到害怕,我感到恥辱:這場愛情結束了,而我還活著。

  記者:您做了些什麼?

  揚:我穿過了馬路。我住在她家裡。我提著我的兩個手提箱,來到馬路對面她留給我的單間公寓。在兩年當中,我沒有出過門,我企圖自殺,但沒有行動,這是因為我並不想自殺。我最終明白了,那是開玩笑。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998年7月30日。那天,我打電話給我母親,她把我帶回了家。

  記者:杜拉斯的書您有沒有不喜歡的?

  揚:她的書我全喜歡,越來越喜歡。我全都重讀了一遍。她說得對,她沒有說空話,就是說沒有玩虛的:她寫的都是事實。

  記者:十六年中,您沒有讀過別人的任何作品。現在呢?

  揚:離開蝸居之後,我首先讀了于連·格林的《青春歲月》。那本書棒極了。我本來可以給他寫信的!可他當時正奄奄一息……現在,我讀聖奧古斯丁和皮埃爾-讓·茹夫的作品。也讀《聖詩》。

  記者:您最後還是回到巴黎來了?

  揚:是的,1998年11月16日,我回到了巴黎。我母親告訴我,11月16日是聖瑪格麗特日1。

  記者:人們經常在花神酒吧看見您。

  揚:這家酒吧離我的住處最近。可以在那裡看書看報吃喝,不吃可以說話,不說話可以做您喜歡做的事。那裡既不大,又不小,有鏡子和白色的長凳。鄉下的酒吧間裡幾乎什麼都沒有。

  記者:但您以前和杜拉斯去過那裡。大家都認識您嗎?

  揚:別人認識我,我不認識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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