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三四


  但三月的一天,他收到一封美妙的信。只有一頁:「我想伴您左右……」他馬上就明白了他寄給她的無數信件起了作用(後來,這種想法得到了證實,因為他發現所有的信都集中存放在一個抽屜裡)。他想:我的什麼東西打動她了,我以為自己是在單相思,誰知她也同樣激動。沉默了七年後,這封信給他開闢了一塊天地。他因此而失眠,而瘋狂,他最後開始尋找她的電話號碼。

  幾年前,他得知了她的真名,他失望極了。當時,他可以幾小時幾小時地在紙上寫她的名字。他以為自己知道的關於她的一切,就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寫著的她的名字。現在,他發現這個名字是假的,這是個化名,寫小說用的筆名。對他來說,書與作者的署名是如此的密不可分,他無法接受除了書的作者以外還有別的人存在。他急於忘記這個真名,但沒有忘記,他輕易地在電話號碼本上找到了這個名字,儘管她聲稱這個名字只出現在內部電話號碼的紅頁上。他撥通了她的電話,只報了自己的名字。他聽到她說:「天哪……」然後又說:「啊,是您給我寫信。」接著,她開始說起來,說了很多。他記得電話裡的聲音很響,他記不清她說了什麼,只記得她長時間地抨擊新哲學,並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似乎被這笑聲淹沒了。他對這笑聲讚歎不已。這麼多年來,他已忘了她還會笑。他突然想:她只有18歲。她說她要去某個城市,他們得見見面,讓他在那裡打電話給她。

  一個月後,這位大學生來到作家寫作的那個城市,壯著膽給她打了電話。這回,作家答道:「不,不,我在工作,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見面,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見您,我害羞。我怕見生人,這沒有必要……」大學生贊同地說:「事實上,也許真沒有必要,好,我在這兒……」這時,他聽見她歎了一口氣:「啊,您在那……好吧,兩小時後打電話給我。」大學生照辦了。這時,她終於說:「來吧,不過要帶瓶酒來。」一開門,她就柔情萬般地擁抱他,就像是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他沒想到她會這樣擁抱他。這麼自然。而且,他沒有想到現實生活中會發生這樣的事。他立即就被她的聲音給迷住了。他很難聽清她在說什麼,他看著她在動,在激動。他想,生活中的她和書中的她同樣富有才華。他們一起喝酒談書。大學生沒發覺夜幕降臨。他眼裡只有她,她使世間的萬物都不存在了。很晚了,晚上幾點了?他打聽哪家旅館可以住。她說現在是夏天,當地所有的旅館都滿了,他可以睡在她兒子的房間裡。

  第二天和以後的幾天,他們一同去散步。他們形影不離,她當著他的面工作。她顯得很多情。他想,他也許墜入情網了,但他對這種感情缺乏經驗。他從來沒有直接接近過任何女人,總需要一個迂回的辦法、一個藉口、一段虛構的故事來接近女人。而這個女人則以她的書為中介,已經接待了他。更妙的是,第二個星期,他覺得她給他指路了。那種含情脈脈的語氣與她對一個崇拜她的普通讀者說話的口氣完全不同。發現她因激動而顫抖,他自己也不覺顫抖起來。最具決定意義的是他已經知道他根本無法拒絕。每天晚上,他們各自回房間之前都接吻。大學生任她把自己帶到任何地方,他愛上了一部小說,他遇到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強迫他愛她,就像他愛她的作品一樣。完全愛她,他甚至都想不到還能在肉體上愛她。他無法逃避,她是他們之間將發生的一切的動因,無法阻擋。他害怕了,但他如此心慌意亂,竟不理會自己的恐懼。面對女人,他總會產生這種恐懼。他感到有東西襲擊他,他只能屈服。他將被人俘虜。這很可怕,但他從中感到一種快樂。就像夜間他想自殺一樣。他同樣也害怕得發抖,心想:這個女人就是我的死神,她力量強大,是她創造了一切,她無疑會把我帶到什麼地方。他斷定她會嘲笑他所寫的東西,她首先是一個想讓別人吻的女人。他聽她講話,又驚又怕。怎麼可能有這樣野蠻的自由,他從來沒見過。這個身軀在請求,想享受,幾乎是在懇求:吻我吧。他被逼得更怕了。他從來無法使她滿意,從來無法滿足她的欲望。與此同時,她也把這種讓人瘋狂的自由傳遞給他,說:「不,您不是雞奸者,您是個七尺男兒。」她駭人聽聞地建議道:「好了,我在這,您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他什麼都不想,只想跟隨她。他本來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但現在她命令他當主人。她說著主人的話,命令他當她的主人。為了命令她,他得讓步、服從,這無法擔當的雙重角色使他不知所措。她替他作決定,她想扮演所有的角色,並讓他一同扮演。最後,她竟這樣對他說:「為了創造您,我要先毀掉您。」新生的誘惑使他被蒙住了雙眼。她一再說:「不,您是個七尺男兒。」有一天,他發現自己能夠成為七尺男兒。一個女人投進他的懷抱,他佔有了她,嘗到了能夠擁有她、能夠確實達到目的的快樂,那真是妙不可言。他問自己,以前是否曾做過愛,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男人。以前,他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享受,不知道隨心所欲地擁有一個女人是什麼滋味。最終,他可以享受並且讓一個喜歡這種享受的女人也得到了享受。這個向他揭示了性愛的女人,這種使他陷入激情的瘋狂的愛,正是他過去所想像的飄渺的崇拜目標。這個女人破壞了所有的等級。大學生又害怕了。他不想放棄他在文學上所崇拜的對象。他想退卻,保持那個作家的形象,尤其不要步入現實。但作家把他帶進了她的想像當中。她永遠生活在小說中,她在生活中和在書中一樣騷動不安,充滿激情。他明白了她把自己當做是一部小說。他沒有把對她的愛帶入現實。他們的愛情不是真實的,它跟她所寫和正在寫的東西一樣強烈。這個女人絲毫沒有把她所生活和所想像的東西分開,她把大學生安排在這個無邊無際的透明的空間裡,而他在遇到她之前,已本能地在其中就位。他們一道與世界隔絕,直到冬天。大學生嘗到了幸福。她很快就要他用打字機打下她想寫的東西,她口述著。他能明白她作品中隱晦的東西。她徵求他的意見,他感到自己進入了她的頭腦,就像曾進入她的身體一樣。一具不老的身軀。他甚至沒有發現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破壞痕跡。他本人也沒有感到自己的年輕。從此,他像她一樣,生活在時間之外,生活在那部愛情小說之中,而他自己就是那種瘋狂的愛情的目標。

  有時,事情會變得讓人不安,他發現自己幾乎就像不存在一樣。比如說,在飯店裡,她在菜單上選擇他應該吃的東西。還有,她給他穿衣,給他羊毛套衫、襯衣。她給他做了一件和服式的便服,顏色也是她定的。她讓他換香水。她不能容忍他在電話中跟他過去的朋友們說話。他必須全盤接受她的一切,她的飲食、散步、看人和赤身裸體的方式。她向他作出的就是這種駭人聽聞的建議。她完全獻出了自己,他得全部接受。他要麼接受一切,要麼一錢不值。他接受了一切,就像接受她的作品一樣。有時,他進行反抗,試圖在日常生活中做些小小的抵制。不,不要這肉片,不,不要這件襯衣。但這正如她所說過的那樣:要或者不要。他唯一的自救顯得很無力。對於這種躲躲閃閃,一個女人會無能為力,但從女人的這種痛苦中,作家獲得了寫小說的新法。她沒有讓人控制。只要這個年輕男人沉默,她的作品就增強了力量。有時,他想拯救自己,但進行這種努力的念頭沒能維持多久。幾年後,他還想著這事,但方式同樣模糊。有一次,他跟一個朋友談起她,希望能靠自己的故事生存一段時間,但他感到自己像犯了罪一般。他擔心背叛她。他從此相信,如果他跟別人說話,他就是犯了一個嚴重得像罪行一樣的錯誤。當他問到聽他說話的朋友幾點鐘時,鐘敲響了。剛好到了他答應回去的時間。

  (米榭勒·芒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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