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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記者眼裡的揚

  他還是個大學生。那些套間一半是空的,裡面只有床墊和書。他在這裡那裡閒逛。他不看姑娘,卻在翻書。一天,他從書堆裡抽出一本,整夜讀它,而他旁邊的一個傢伙卻張著嘴睡得正香。誰也沒有跟他提起過這本書及其作者。他只從名字上知道,這本書的作者是女的。上午,他外出了,來到最近的那家咖啡店,要康巴利苦開胃酒,就是小說中的人物所喝的那種。咖啡店老闆顯得很吃驚,說:「問我要那東西的人可不多。」大學生剛喝了一口就感到噁心。咖啡店老闆越來越驚奇,說:「很苦,不能喝,是治肝病的。」三天來,這位大學生強迫自己喝康巴利苦開胃酒。一星期後,他習慣了那種酒苦澀的味道和紅紅的顏色,他喜歡用手心捏著那個深顏色的小酒杯。城裡的朋友們都笑他,或對他的秘密極感興趣。他弄到了那位作家當時已出版的所有的書。所有的書他都讀好幾遍。他被迷住了,竟不再讀別的作家的作品。他扔下了對哲學的研究,扔下了父母和過去的愛好,只看她寫的書。她所寫的一切全都說到了他的心坎裡,以至於閱讀已超出了理解的層面。他覺得自己被一種不再離開他的東西所俘虜、所吸引。有時,周圍的人談起這位作家,他不能容忍任何批評。當他捍衛她的作品時,他的臉紅了,就像他捍衛的是一個人似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捍衛一部作品還是捍衛一個女人。他對那個女人一無所知,但他一遍又一遍地讀她寫的書,直至滾瓜爛熟地記在心間。是的,是爛熟於心。他的內心被觸動了,像被一種愛情所觸動。他曾經愛文學,喜歡司湯達、普魯斯特。但此時,他覺得那個不認識他的作家只為他而寫。他必須把以前所讀的東西都倒出來,讓這個作家充實他,甚至給他注入生命的活力,因為在讀她的作品之前,他的閱歷是那麼膚淺。那些作品使他活躍起來,敢於反駁他人。他把他所能找到的這個作者的所有集子都買來了。他不希望遇到她,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那個作家就活在他身上,在他最寶貴、最容易入侵的地方,在他的想像當中。他甚至沒想過要瞭解這位作家的生平,他沒興趣知道她是否有情人、有孩子,他滿腦子都是她曾經寫的和正在寫的東西。他讀她的作品時產生的感情,使他激動得讀不下去,他每次只能讀兩三頁,然後一邊默誦一邊在大街上躑躅。

  後來,在小城的大學裡,人們和這位作家舉辦了一場討論會。討論會上將放映這位作家拍的一部電影,這部電影他已去巴黎看了十多遍。放映和討論會的消息使他十分驚慌,但那天他像個木頭人一樣,去了電影院,坐在第一排。電影放完後,人們提了一些問題。他不知道怎麼說,但勇敢地開口了。他沒有向作家提問題,而是跟她談起了兩個鏡頭,他認為自己抓住了這兩個鏡頭背後的含義。他強調這兩個鏡頭的相似之處,認為電影中同樣的探索手法可能會暴露同樣的失敗。她明白他對她的東西了如指掌,便對他說:「您說得對。」他本想給她獻花,但被夥伴們擋住了。那是單純而輕佻的城市少女幹的,他們說。可他還是想這樣做,以表達感情。他認為像她那樣不落俗套的女人會接受的。他只知道從口袋裡掏出一本這位作家最不出名的書,走向前,當大廳走空的時候,他過去請她簽名。她簽了,沒有特別注意他。他問她是否可以通過她的出版商給她寫信。她答道:「不如寄到我家。」並把自己的地址給了他。他大為震驚。接著,她又建議周圍的人去喝啤酒。更確切地說,她是說:「我想喝杯啤酒。」大家都跟她去了。幾個夥伴,以及討論會的組織者。她獨自講著。她只記得她談起了這個省份和這個省對她的影響,然後又談起了她那個不願意學鋼琴的兒子,他只注意到她像唱歌一樣的聲音及其微笑。她笑容滿面,他都不敢相信。但他一心想著:是她。是她寫了所有那些作品。兩三年來我和她朝夕相處。他記住了一些細節:她的手鐲,她的戒指。接著,他又發現了她聲音和遣詞造句中的那種威嚴,發現她不說話時靜靜的,發現了她對聽眾的那股魅力。這種強大的力量使他神魂顛倒。電影結束後她做了自我介紹:「好了,我在這裡。我就是這麼稱呼自己的。我拍了這部電影,我沒有什麼可對你們說。我等待你們提問題。假如沒有問題,我就走。這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他記得這番開場白後是長時間的沉默,記得她回答第一個問題時幽默得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那種滑稽與她開始幾句話的嚴厲截然相反。她一開口,立即就把聽眾給迷住了。他也被深深地迷住了,他覺得被她發現了,被她認出來了,他可不是毫無目的地來的。在咖啡店,他一言不發。不是因為羞怯,而是別人礙手礙腳。他想單獨擁有她。

  後來,他給她寫了信。他常給她寫信,信極短。與其說是信還不如說是便條。他在信中提出見面。他寫道他愛她,渴望見到她,但也許還是不見好,免得破壞什麼東西。在他看來,他笨透了。一年後,四月初的一天,或者是五月初的一天,她給他回了信。她在信中大致是這樣說的:「無法回答您的請求。得由您自己決定。我不想對您說您得來看我。」他得出結論,沒必要去看她,但又非常渴望去看她。同時,他又決定,遠離更適合他的這種愛。他給她寫信越來越密,幾乎每天都寫,並不等待回信。他往往只從她的書中抽出一句話寄給她。這一點,他做得可一點都不笨,儘管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重讀自己寫的東西,她不可能不激動。她從不回信。他不等待任何東西,他明白不可能有什麼回答。他只希望她拆開信封,讀一讀他簡短的愛的信息。多年來,許多年當中,大約有七年吧,他都在想像她在讀他的信。

  這種感情,這位大學生是與一位和他同居的姑娘分享的。他們一道喝康巴利苦開胃酒,大聲地互相朗讀這位作家的書。他們只允許那些毫無保留地崇拜那位作家的人與他們為伍,如果那些人讀別的作家的作品,他們就跟人家急。那女孩甚至在這位作家的作品上非常權威,但對這位大學生來說,與這位姑娘的愛情已不可能持續下去。他想結束這段愛情,而與那位作家永遠地生活下去。通過作品,那位作家已永遠屬￿他,他覺得自己可以征服她,要多長時間就多長時間,他覺得自己是時間的主人,感到自己與現實分離甚至斷絕關係了,但這種狀況很適合他。那位姑娘已引不起他的任何肉欲。那位作家也同樣。他不希望那位姑娘與作家筆下的某位女主人公相像,千萬別像。任何對比都是不可思議的。他想保留自己的想像,不讓它受到現實的侵犯,讓它在封閉中變得更加堅固。在這位作家的作品中,最觸動他心靈深處的,正是對時間與死亡的描述。作家談起生死戀,談起那種閃電般的愛情和現實生活中難以存在的愛情,它摧毀一切,不傷人、不置人於死地就無法存在。她談起了他心中最隱秘的東西:不殺人或讓人死亡就不可能愛。他默默地、長時間地盤桓在這位作家的作品中,琢磨括號中的提示,他覺得它們就像是葬禮中的儀式,這個女人在讚美愛情的重大失敗的同時,也使他擺脫和寬恕了他自己的失敗。他不再希望有任何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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