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三〇


  在早晨的這個時候,似乎無所不能,您和我在一起,沐浴在聖日耳曼大街的陽光中。我們剛剛相遇,一切都有可能開始。為什麼不呢?

  我們在這裡相遇,我應該對您說:自1996年3月3日的那個星期天以來,我沒有說過話。我保持沉默。不,不僅僅是從那個星期天起,而是從1980年夏天起我就沒有說話。我好像必須沉默,讓出所有的機會給您說話,給您寫書。

  活著,僅僅是活著。直到1996年2月29日說最後一句話。好像您所寫的文字要求沉默似的。今天,我相信應該把自己關在巴黎、特魯維爾、諾弗勒城堡所有黑乎乎的房間裡寫作,讓某些東西真正存在,不僅僅是您我之間的這個故事、這場愛情。不,不僅僅是這些,而且還有將在書中變得真實的其他東西。不該忽略這一點,不該忽略您一生中的主要活動:寫作。個人的命運有什麼重要的?這時間,必須經歷,每一天、每一刻都得度過。必須愛、必須努力去愛、不能愛、不想愛的時刻,這種失望,這種想出走、想離開、想消失然而又不能做到的願望,都不重要。必須留下來,接受這種必然性。就像愛情一樣,它將因我們而產生,卻已不聽我們使喚。

  在那些年當中,我渾渾噩噩,沒明白什麼事理。我像個傻瓜、廢物,必須這樣。您幫助我,讓我一個人這樣糊裡糊塗。您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一句安慰的話,鼓勵的話,從來沒有好言好語。好像愛情必須提防自己,由於產生而必須自毀。

  只有那些書要寫。隨時都要保持這種謙卑。您說:「揚,別相信自己。」您說著這句在操場上聽到過的幼稚的話:「不,不該自信,我們一文不名,我們是窮人,什麼都沒有。我們什麼都不懂,我們想弄懂些什麼。我們寫作。有時,我們發現了什麼東西,應該繼續下去。」

  我怕寫作時會不那麼愛您。好像文字會記下您的消失,悲哀會得到解除。好像不應該寫作似的。

  您走了,完全走了,這我知道。我在墓石上看見了您的名字。

  然而,我會試著這樣說:我知道您死了。我也知道這沒什麼。您的身體穿過那慌亂的時光,消失了,這沒什麼。我可以像以前一樣繼續給您寫信,好像1996年3月3日的那個星期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只是您的身體被埋葬了。

  後來,我在那兒給您寫信。我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座城市裡,早上,晚上,深夜。有時,夜深人靜之時,我後悔如此活著,沒有開著那輛黑色的汽車沿塞納河兜風,後悔沒有聽見您在叫我的名字:「揚,您在哪裡?揚,得去布西市場買東西去了。揚,我再也忍受不了您了。留下來吧,別走了,我死的時候您別傷心。什麼永恆呀,不朽呀,我從來不相信。什麼都沒有了,人成了一塊石頭。」

  是的,有時,白天或者黑夜,我會這樣後悔。好像掠過了一種憂愁,產生了一種哀傷。這是無法預料的。

  後來,我給您寫信。

  就這樣。

  寫給您。

  也寫給別人。我敢寫了。我允許自己寫了。沒有您的許可我就寫了。我既沒有離開您,也沒有離開弗萊德裡克和巴爾塔紮爾。沒有。這些,都是您給我講述的故事。好像只要在蒙帕納斯,在塔恩、在瓦勒德瓦茲或東京就能離開您,我們就能分開似的。我在您心中,我要對您說:「這並沒有完。」

  還沒到最後的時刻,我們還可以加上幾句話,繼續說,繼續寫書,編故事。只需坐在桌邊,什麼都不想。

  我想更加愛您。更愛。決不會足夠。您寫的那些書,杜拉斯這個名字,到底是什麼東西?愛情故事。那個說「愛」這個字的人的故事。

  愛。我讓您愛。現在,我擺脫了它,也擺脫了這種允諾:最終要寫一本好書,一本真正的書。這將傾畢生精力。我愛您,想另外再寫一本書。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開了。我們就會在一起了。「一起」,這不是您說的話嗎?

  是的。沒有您。和您一起而又沒有您。

  確確實實。

  1996年3月3日那個星期天的前幾天,我們在聖伯努瓦路的寓所裡。您說:「我什麼都沒有了。我越來越窮了。」

  您瀕臨死亡,確實變得很窮。您一無所有,不知道如何對付死亡的到來。之後,又怎麼辦?甚至都無法考慮即將發生的這件事。您不知道這件事會怎麼發生,在死亡邊緣大家都一樣。只是,您在這種情況下,正如您自己所說的那樣,硬是不信邪。您知道您跟所有那些人一樣窮,一生中有時被人忘卻。您有過成功,有過全球性的輝煌,擁有那麼多讀者,有我,有那麼多愛情,銀行裡有數百萬存款。後來,您又一貧如洗。就像在湄公河畔的時候一樣。

  您說:「也許,我母親還是愛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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