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二九


  我們將永遠跟不上自己的愛。好像這樣的愛情不屬￿我們。好像它要避開我們,避開他們,避開書中的人物,避開我寫作時與您一起看著他們的那些人。是的,愛情應該避開我告訴您的那些故事,也避開我們的故事,避開您和我的那段愛情。那段愛情使您生病,使您想離開我,從我身邊走開,好像這是可能似的。人們讀到這個故事時,便會發現這種企圖:愛。怎麼辦?怎麼寫?怎樣準確地找到這個字?這個字將讓所有別的字都沉默,讓整個故事都沉默,也讓所有的愛情沉默。是的,一切都將完成。

  我在這裡,在巴黎。差不多已是夏天。這是1999年5月,我在給您寫信。是我在給您寫信。我沒有死。我走出了聖伯努瓦路的那個房間。我清理了所有的酒瓶,所有的報紙,所有的垃圾,甚至把床也清理掉了。我把一切東西都扔出了屋外。牆重新粉刷過了。

  一片白,梁也漆成了白色。很乾淨。我可以走出房間,去蒙帕納斯公墓看您的墓了。我可以去了,您看,我可以看見刻在那塊白色墓石上的您的名字了,看見您的筆名和這個日期:1914-1996。僅僅三年,如過千載。墓石的正面刻著兩個字母:M·D。

  誰也沒有要我去死。您也沒有。我又開始在城裡散步,晚上去逛酒吧。我喜歡酒吧,喜歡穿著白色上衣的侍應,喜歡與我同齡和不同齡的姑娘和小夥。要愛上個什麼人。不管是什麼人,沒有任何偏愛,就愛在場的人。對方還不知道已被我愛上了呢!

  我不知道您是否會愛我愛到這種程度。我,我愛您,我不知道為什麼,寫這本書時,叫您的名字時,我便越發愛您。我隨時隨地都在編寫一個故事,一個日常的故事,也許是一個愛情故事,誰知道?這個故事也為別人而寫,讓全世界的人都能讀到。沒有什麼秘密。所有的故事都大同小異。

  我又開始了我的主要活動:什麼都不幹。除了寫,給所有的人寫信。我堅持不懈。寫了數百封信,但從來沒有收到過一封回信。

  我沿著塞納河一直走到凡爾賽宮,一直走到王家花園。我在小道中走著,看著大特裡亞農城堡粉紅色的石柱。是的,我什麼滑稽的事都做。我去了那裡,什麼都不怕。我好像才十八歲,正如人們所說的那樣,我前程似錦。您和我,我們將寫書,寫一些完美的書,用各種語言寫。我們還將創造一切。人們可以在一本書中讀到那個新故事。

  我無法做別的事情。我給弗萊德裡克寫信,用的幾乎全是一樣的詞。當然,不完全一樣。否則的話怎麼辦?什麼都不用創造。詞是現成的,只需按照某種秩序寫出來,及時讓它出現在句子當中。別太在意秩序,聽其自然吧!之後,人們會發現為什麼要用這個詞,僅僅是這個詞,而不是別的詞。

  在荒涼的加爾各答她叫威尼斯。

  是的,這個句子,我喜歡極了。我可以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它。我曾想在那裡一直寫它,卻不知道我將和您同時寫它,發現它。希望看見這個句子突然寫在紙上。好了,寫出來了。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它的出現:在荒涼的加爾各答她叫威尼斯。

  而我呢,我說:她的名字叫杜拉斯。句子在這裡停了下來,是這樣。她的名字,除此以外沒有任何東西。人們讀到這個名字,重複著這個名字,直至什麼都不想再說,直至它只變成純粹的音響:她的名字叫杜拉斯。一種聲音。完全是內在的,然而又好像是外在的。一首十分古老的歌曲:「我的朋友皮埃羅,把你的筆借我吧……」

  「給我打開你的門……」

  我繼續寫著您的名字,寫著這個名字。我對您說,我請您一定要相信我:永遠,永遠,我不會把您忘記。

  您的名字被扔下了,被拋棄了。但它又被記在心裡,記在所有人的心中。這三個字本身包含著千言萬語。

  我將把日曆上的名字全寫下來,我將把您的名字和別的名字混起來。是的,我要把它們全都混起來,把所有的名字都記在心中,找到深入世界、飄向高空的音符,我將在一系列名字中,聽到杜拉斯這三個字,認出這個名字,認出其聲響。這個名字會消失,然後又回來。我會把它淩空抓住,讓它在我們身邊逗留幾秒鐘。

  杜拉斯這個名字將永遠存在,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16

  今天是1999年5月25日,上午九點鐘。巴黎陽光燦爛。馬路上仍很安靜,空氣清新,綠樹成蔭。清潔工在給人行道澆水。花神酒吧的露天咖啡座營業了。一切正常。

  我很喜歡早晨的這個時間,一切似乎都完整無損,人們好像第一次走在聖日耳曼大街上。這條大街屬￿我們,我們一直走到頭。看到塞納河和小島上的巴黎聖母院,心中總感到一種喜悅。法蘭西島。我們總聽見人們這樣說:法蘭西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