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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多麼深的愛。

  愛。寫在書中。寫在電影中。寫在劇本中。話一說出,愛就以某種方式存在了。它被寫出來了。我們認為是這樣。「我想熟悉您的頭髮的味道。僅僅如此。」安娜-瑪麗·斯特萊特、法國的大使夫人和加爾各答失寵的副領事,他們之間的這種說話方式,但願上帝不會感到太陌生。

  今天,在這個佈滿陽光的城市裡,我沿著那條河,沿著塞納河散步。您和我好像正在寫一本新書。

  每天早上,我朝著西邊,朝著大西洋來來回回地走。是的,我走得很快。沒有您。我沒有忘記1996年3月3日的那個星期天,沒有忘記您的心臟停止跳動、您的身軀死去的時刻。在那以後,必須迅速擺脫您的身體,把它放進給您度身定做的棺材,蓋上,然後埋在蒙帕納斯公墓的洞穴之中。這事辦得極快,幾小時就辦完了。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擺脫您死去的身軀的重壓。

  「太好了,揚,很有效,我聽見您說話了。」

  真的,我獨自一人沿塞納河散步。確實沒人了。那又怎麼樣?什麼都沒有。人不在了。

  您聽我說。我去了那個黑乎乎的房間,看著出現在我眼前的一切,看著天,看著樹,看著盧浮宮,看著協和廣場噴泉,看著孩子們,看著男人們的臉,女人們的臉。是的,我試圖弄懂什麼事。我敢肯定巴爾塔紮爾並不孤獨。只有他為我而活著。然而,別的人也在,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們好像在等待。

  您呢?這段時間,這日日夜夜,您在幹什麼?

  有時,我覺得您在和我一起看那個著名的巴爾塔紮爾,看別的東西。一一地看,分別看,一起看。

  也看埃內斯多嗎?

  是的,也看埃內斯多。他無與倫比。他的愛情是那麼熱烈,人們簡直無法想像。您曾試圖寫些關於他的什麼東西。我確信我們現在還抓不住他,無法把他關在那間黑屋裡。

  比起《在晶亮的泉水邊》,您更喜歡《藍月亮》。於是我們倆一起唱起「藍月亮」。而我這時卻在城裡走著。是的,我看著自己走著,我走出黑岩公寓的大廳,來到外面,獨自走著。

  那首舊歌,永遠唱個沒完,永遠不會停止,就像臨死之前的最後一支煙,就像您臉上的最後一個吻。好像「永恆」這個詞就是從那裡開始的,在這個動作中,在您我所唱的這首歌中開始的。好像文字有這種力量:相信它,絕對相信它。好像一切都有意義,但我們不很清楚是什麼意義。總是《藍月亮》,老掉牙了,全世界都在唱。

  我也知道,有幾個晚上,當我繞著盧森堡公園散步時,天黑了。泥土的氣息透過緊閉的鐵柵門撲鼻而來。城裡聞得到一種泥土的清香。我走著,發現路上就我一個人。我聽見您沒有和我一道唱歌。突然,我也不唱了。

  我被拋棄了。

  只有鐵柵門前面的黑夜。

  我可以這樣在這緊閉的、漆黑的公園裡哭著。我可以哭,在晚上的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東西會妨礙我,我可以真正地哭一場。為什麼哭?為誰哭?到底是為什麼?

  您曾經存在過嗎?您創造了一切?您寫了一切,創造了我用的這個名字:揚·安德烈亞-斯坦納?

  我哭著,任淚水流淌。我希望淚水滾個不停。公園關門了,我繞著鐵柵門轉,只知道哭,聽人唱「藍月亮」。

  我走向聖日耳曼-德普雷的燈光。我停止了哭泣。誰也不會明白。包括您。

  我走進花神咖啡館。我喝了一杯「皮姆斯」香檳。好多了。我看著周圍的人,看著系著白色長圍裙的侍應。我在鏡子裡看見他們不斷地重複著相同的動作。我就在那裡,坐在那張紅色的軟墊長凳上,坐在那張桌邊,坐在那杯酒前。我在跟一個褐發的年輕女人說話,她的手指上戴著貴重的鑽戒。

  我笑了,我忘了為什麼笑,笑得很大聲。我又喝了一杯。一切都很好。我成了城裡的王子。

  我還在走,在去睡覺之前最後走一圈。我躺在那個白色的房間裡,躺在那張您不熟悉的床上。從此以後,這不重要了。我最後終於可以睡了。

  明天還是這樣,還是這道陽光。天天如此,一開始就這樣,從來就這樣。生活是什麼?您和我都在其中。我們一起唱著「藍月亮」。故事又重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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