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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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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出發去蒙特利爾。放映廳裡座無虛席。漆黑一片。您要求把所有的燈都包起來,連緊急出口處的燈也不例外。 「我要一片漆黑,否則就沒有電影。完全漆黑。」黑色的膠片還沒卷到,電影就已經開始了。黑色也是一種顏色。 放映廳裡伸手不見五指。電影開始了。您坐在我身邊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但我閉著眼睛,我不能看銀幕上的自己。不能自己看自己。我聽見您的聲音在黑色的銀幕中響起,在黑色的大廳裡響起。大廳裡一片寂靜,人們在聽您寫出來的句子,說出來的句子。您在跟我說話,向我口述時,您是在跟誰說話,跟誰談論我?誰也不知道。 燈又亮了。觀眾熱烈鼓掌。您站了起來,向大家致意,鼓著掌。 我感到很羞恥。我仍然坐著,我不能躲起來。誰也不看我。只有您,只有您,數百人只看您。只有這個舉世聞名的名字,只有這部電影:《大西洋人》。 我無法站起來。您登上舞臺,回答觀眾的問題。 「這部電影能在這裡,在蒙特利爾,在加拿大,而不是在巴黎,在法國放映,我感到很自豪。你們都看懂了,這太了不起了!」 大家不斷歡呼、喝彩。您微笑著,看著所有的觀眾。大家為您鼓掌。您似乎非常高興。看到您這樣,我也很高興。 我怕您說出我的名字。您沒有說,您談起黑暗,談起黑的顏色,談起不同的黑。您解釋什麼叫畫面,說黑色的銀幕也是一種顏色,它完全存在。是的,電影也可以是人們在讀的一本書。人們可以閱讀一種正在講話的聲音。那張拍下來的臉就是大西洋人。 現在,我獨自一個人在東京,面對著座無虛席的大廳。我說著,複述著您在蒙特利爾講過的話。我說:「我很高興這部電影能在這個大陸的另一端放映,很高興這部電影能周遊世界。我很榮幸來到此地,來到東京,帶著這部電影,帶著電影中的這種聲音。你們聽到的這個聲音,是的,這個聲音今晚在這裡,在東京和我們在一起。我來這裡是為了告訴你們,這部電影的作者和我們在一起,否則,我將不知所措。」 您僅僅是在那裡。 不,我不哭。我忍著眼淚。我知道我們在一起。儘管分別已久,但仍然在一起。這對大家來說都一樣。我們不敢這樣想,害怕這樣想。然而還是應該說,應該寫下來。這是真的。 我想哭就哭。毫無保留。我創造。 後來,為了離開這部電影,離開您的激情,我說:「今天下午,在一個花園裡,我忘了那個美麗的花園叫什麼名字了。一個法語講得很好的年輕的日本大學生對我說,在日語中,『天空』這個詞和『虛空』這個詞是一樣的。同一個詞。太奇妙了。」我想,那個在寫在愛的女人,那個什麼都忍受不了(這是同一回事),忍受不了這個世界,忍受不了自己,忍受不了我,忍受不了任何東西,什麼都忍受不了,什麼都不想再要的女人,她聽了以後也許會喜歡的。她回到書中,回到文字當中,無能為力了。她回來,總是回來。「哎,我給您口述點東西。好好聽著。」是的,她回到桌邊,向正等著的我走來。是的,我認為虛空是存在的,一直存在,應該讓這種虛空保持虛空,在它周圍寫作,不要填滿它,讓這虛空開啟,天空將出現在這種虛空中。 「這裡是S·塔拉,過了這裡還是S·塔拉。」我們太喜歡這個句子了。是的,沒有地方,沒有彼世,只有此時此地,在東京,在蒙特利爾,在世界各地,在加爾各答,在巴黎,在溫哥華,在那個黑乎乎的房間裡,總是這種應該讓它空虛的虛空,總是這種烏有。人們圍繞這種烏有寫愛情故事、簡單的故事,寫相愛的人、離別的人、不會來到的人,寫戀愛和不惜一切代價想戀愛的窮人,等等,等等。還有文字,要說,要寫,要聽,從有史以來到世界結束全都一樣的文字。用來沉默,用來愛的文字。十分可觀。以後會沒有文字。再也沒有必要。要寫的那本書也將是要消失的那本書。這本書不會出版,因為正如人們已經知道的那樣,您於1996年3月3日去世了。 儘管如此,還是得寫書。書還是得寫。「別像個英雄那樣一言不發,不,恰恰相反,要寫得越簡單越好,文字怎麼樣別去管它。別絞盡腦汁咬文嚼字,沒有什麼可找的。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不,別這樣。隨心所欲,聽其自然。您看我是怎麼做的。我什麼都不管,人們跟我談起杜拉斯風格,問我:『您是怎麼寫的?』等等……我恰恰是什麼都不管,只管寫。這就完了。沒有什麼神聖的東西,文字、您、我都不神聖。神聖是另一回事,是偶然達到的,有時,人們是不經意達到的。句子寫成了,什麼都不願說,它想說的不是人們感覺到的東西。有時,它十分清楚地展現了某些東西。」 《印度之歌》中的聲音:「燈光明亮得……」 是的,《印度之歌》中的聲音,我很喜歡。是我創作出來的。是我把它寫出來的。是我把它拍成電影的。還有那個永不結束的舞會,副領事的叫喊。您看,有時是在一個簡單的句子邊兜圈子。「燈光明亮得」或別的什麼的。我想跟您一樣,設身處地,第一次來到這裡,來到這小島。這些日常談話所用的語言,現在卻被寫了下來。啊,是的,有時,人們以為看見了別的東西,聽見了您所說的那種虛空。也許。我寫,我只寫作。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您會說出什麼東西能接近「絕對」這個詞。 巴爾塔紮爾。 目光,只有在張望的目光。並想跟我們呆在一起,不離開我們,愛我們。 我明白了。 我看著您。 我們在寫。 在寫「巴爾塔紮爾」這個名字。 「只要一個名字就夠了。只需一張臉,看著全世界。全世界都被寫下來了。沒必要去東京,沒必要,呆在您自己的房間裡吧。寫。或者什麼都不做。 「呆在那兒,呆在同一個地方,世界會向您走來。它屬您。」於是我便呆在了那裡。 這我知道,從第一天起就知道。 是的,是這樣,而且不僅如此。我們去跳卡洛斯·達萊西奧的探戈。來吧,我們去跳舞。讓我們跳舞。 我們跳舞。那支阿根廷探戈,我們跳了又跳,難以克制住自己。當我們聽到那曲子,我們便跳起舞來,沒法不這樣做。我們會想跟誰跳就跟誰跳,也跟您跳。因為我們在那兒,因為我們知道舞還沒完。一直跳到最後一個晚上。「去那兒,什麼都不管,遺忘,忘掉我。只需聽那段音樂,隨身體自由活動。您的身體,我的身體,這兩具身體一起動。不錯,您跳得不錯。是的,不會結束,這音樂不會停止。但願我還跟您在一起,跳最後一個舞,參加最後一個舞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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