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二二


  是的,我聽到您說的話了。我看見我們在那個房間裡,您口述著《夏雨》。完整的書名應該是《暴風雨的天,夏天的雨》。句子很對稱。後來,我們覺得太長了。您決定刪掉前半句。完整的句子書裡面有。

  您在拉埃內克醫院住了九個月。昏睡了九個月,日夜輸氧,沒有呼吸輔助器您就無法呼吸。我每天都來,看見的是一具躺在那裡呼吸的身軀。那是1988年秋天。過了年您還躺在那裡,一句話不說,和那台幫助您呼吸的機器連接在一起。後來,我不知道是病毒還是微生物使您的病情變得很嚴重。血壓很低,身體發冷。我給您戴上帽子,蓋上被子,心裡非常驚慌。我相信您完了,我們幾乎再也無能為力了。我們聽天由命,等待著,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後來,我們決定讓您醒來,我們不讓您吃安眠藥。

  您睜開了眼睛。

  您看見了我。

  您並不感到驚奇。我在那兒。您復活了,您活過來了,您說:「我要繼續寫埃內斯多。從這裡一出去,我就要把這部東西寫完。」

  還得等上幾個月才能回聖伯努瓦路。我們倆從醫院裡開車出去。那是1989年夏天。九個月來,您這是第一次出去。我們出去時,您帶著氧氣瓶,您還需要氧氣瓶,還有我。您說:「去森林吧,涼快涼快。」我們去了森林。一片碧綠。那兒的一切都是綠的。樹木。您哭了,說:「我忘了這些樹、這片綠。怎麼能忘記它們。沒有這片美景如何是好?不可能的。不可能再也看不到這些樹,這片森林。」

  您哭了。

  我慢慢地在森林的小道上行駛,看著在張望的您。我任您一個人看著,任您為這麼美麗的景象而流淚。

  您說:「這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我們開著車在森林中行駛。

  您不想回去。我說該回去了,晚飯早就準備好了。您說:「他們可以等。他們做的東西難吃極了。對,我們去買三明治,我們去『拉杜雷』。那裡的三明治天下第一。上學時,我有錢就去那裡。肥肝三明治,太好吃了。走,遲點回去,這沒有任何關係。」

  我們去了王家路。我買了一套各式三明治和巧克力杏仁餅。

  我們回到醫院,看到推車上放著兩個託盤,飯菜用一個不銹鋼罩罩著。您掀起蓋子看了看,說:「不可思議!」您按了鈴,說:「這東西根本不能吃。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有三明治。」我們拆開三明治吃了起來。您說:「一點都不好吃。這杏仁,讓人難以置信。」

  6月底,天很熱。天安門廣場出了事,您在電視上看著那些中國人……我們回到聖伯努瓦路。信件多得足有幾公斤重。您坐在桌前,把所有的信件都拆開了。您打電話給保爾·奧查克夫斯基-洛朗斯1,您說書很快就將寫完,「是的,我很好,一切都好。我會寫的。我最終會儘量把埃內斯多的故事寫完。也許是一部電影。我很樂意。」

  是的,您開始寫作,沉浸在一種幸福中,一種歡笑,一種讓人讚歎的自如中。您沒有受到損傷。您口述,我打字,我們和那些兄弟姐妹一道大笑。那個孩子,埃內斯多,他獨自在念《傳道書》。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拯救維特裡-拉-塞納2的那個家庭。他是那麼愛這個家庭。他不知道怎麼辦,不知道怎樣拋棄一切、離開、自殺。不要愛母親,愛父親,愛兄弟姐妹,愛那本被燒毀的書和那棵巨大的樹。他如此孤獨,讓人落淚。

  我們去維特裡,我們去看那棵樹。

  在一個月當中,我們天天去維特裡。我們看著那棵樹。我們來到塞納河邊。您下了汽車,說:「這條河,世界上所有的河,人們橫渡河流,這些,我永遠都看不夠。」

  您靠在欄杆上。

  您什麼話都沒說。您望著眼前的景象。

  這條河流。河流那邊是什麼?

  我們回到聖伯努瓦路,繼續寫作。電影也要拍了,片名叫做《孩子們》,書幾個月後將由P.O.L出版社出版。書名叫做《夏雨》。那是1990年初的事。

  現在是1996年1月。您沒有忘記埃內斯多,沒有忘記那本被燒毀的書,那本翻開的書。怎麼能忘記呢?這是不可能的,哪怕沒有讀過它,它也在那兒。我們在心裡記著它。

  我說:「那是我們的心。」

  這是《全在這裡了》中的句子。必須消失的書。您重新創造著《傳道書》中的文字。這時,幾乎一切都耗盡了,已經奄奄一息了。您這樣向我口述道:「最後的時刻來到了,一勞永逸。虛榮中的虛榮。水汽中的水汽。」您這樣說著,好像您已經不在人世,不再和我在一起。您說:「這是誰寫的?誰寫了這些文字?」我打著字,不,我用手寫下了《傳道書》的這個新版本。您不知道您正在寫這些文字,幾乎不知道。然而,您像以往寫作時一樣寫著這些文字。差點死,似乎差點丟命。命多大呀!您說著《傳道書》中的這些話,檢查,修改。當著我的面獨自修改。時間很短。只持續幾分鐘。您精疲力竭,疲憊不堪。我第一次聽到這句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話:「您無法想像我累到了什麼程度。」

  累得再也無事可幹。等待1996年3月3日的那個星期天,早上八點左右。

  您說:「我可能今天晚上就要死。」我說不,我們要結束這本書。您還要寫。您又向我口述了幾個句子,然後,結束了。您說:「結束了。杜拉斯,完了。我再也不寫了。」

  幾天以後,真的結束了。您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拿這具死去的身軀怎麼辦?不再看它,儘快把它安放在蒙帕納斯公墓的那個洞穴中。沒有任何東西可看了。完了,然而,並沒有完,還在繼續呢!名字還在。書名還在。也許還有更多。誰知道呢?也許您並沒有死;也許別的手在撫摸著您,比如說撫摸著您的臉;也許還有一種我們根本無法想像的時間;也許根本就沒有。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根本無法想像。我為您的去世感到惋惜,有時,我在晚上往聖伯努瓦路的寓所裡打電話。電話在空響。我又開始重撥,相信您也許會說:「誰呀?來吧,我等您!」是的,有的晚上,我就做這些事,我變蠢了,變瘋了,沒有憂傷,沒有哀愁。由於沒有真正弄明白,沒能確實證明您還活著,我瘋了。於是我胡來。

  我什麼都不幹。我在等待。我什麼都不想。不想您。怎麼可能想不能想的東西呢?就是這種想念使得我們匱乏和貧窮,並且與她更加接近。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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