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二一


  我在蒙帕納斯的那個花園的小道上散步。以後,我可以這樣做了,想您或不想您,這看情況。我走的總是同樣的路線,同樣的步伐。我走著,重新抬起頭。我走得更舒服了,呼吸得更舒暢了。我在外面走著。我不哭了,不哭。沒有您,我成了另外一個人。您仍然和我在一起,因為我在給您寫信,因為我也能這樣做了。

  我離開封閉的公墓,來到城中。我不坐出租車,我可以獨自在城裡走著,沿著塞納河,一邊走到夏樂宮。有時,我也走進帕西公墓,在裡面轉轉。那裡面也是秩序井然,一切都井井有條。有的墳墓花哨、富麗,有的墳墓簡樸。名字、日期、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無名的巨墓。每次總會看到一個新名字,想起這個已被遺忘的名字,因為我就是去那裡找這個名字的。是的,我回巴黎後就幹這些事,一大早在大街小巷裡散步。我開始遠離公墓了,在周圍來來往往,越走越遠,然後又回到那裡。我沒法不這樣做。我監守著、看守著那個名字。

  後來,1999年初,我回到了聖伯努瓦路。我可以這樣做了,走進那條路,呆在那個現在已刷成白色的房間裡。我甚至讓人把梁也刷成了白色。頭頂再也沒有那種陰暗的顏色了,這多讓人高興啊!我在聖伯努瓦路睡了第一個晚上,然後是第二個晚上,後來我就留下來了。行了,我可以在那裡住下來了,在您給我的那個房間裡住下來了。我又可以去花神咖啡館了。「好久沒有見您了。」系著白色長圍裙的侍應們說。是的,好久了,三年了。這算不了什麼。需要這麼久,需要這空虛的、意識不到的時間。什麼都不幹,不說話,尤其不談論您,對誰都不談。我無法說出您的名字,不能說,對誰都不能說。我什麼都不願聽見。但願誰都不要說話。沒有什麼可說的。好像我還想把您關在屋裡,和我在一起,讓那種日子持續下去;好像我想到那個洞穴裡去找您,找個有效的、不痛苦的方式自殺。但我沒那麼做。我一瓶一瓶地喝酒,一天抽三包煙,什麼事都不做,人變得越來越遲鈍,就像躺在床上的一棵白菜。我越來越胖。身體發胖了,越來越胖,胖得讓人害怕。光陰流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明天,這種狀況就會結束的,因為我要死了。這一點,我確信無疑。然而,我並沒有死,您看,我並沒有死,因為我今天還活著。我把這整個故事,我的故事和您的故事都寫下來寄給您。多麼神奇的故事啊!

  這並沒完。為什麼?您是誰?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提。我對您知道些什麼?您對我又知道些什麼?那是什麼,1980年夏天之後您我之間發生的故事,以及在這之前,寄走的那些信,幾百封信?「您的那些信,我全留下來了。有一些寫得非常好。」幾年後,您這樣說。您以這些信為題材寫了一本書,您把這本書取名為《揚·安德烈亞-斯坦納》。這些大家都知道。這是公開的,是您把這個故事公開的,全世界都知道了。為什麼?只有這個故事。簡單而又平常,大家都看,一直都看,世界各地的人都看。什麼「我愛您」呀,「我喜歡您」呀。這是怎麼回事?總是同一個故事。

  然後,還有什麼?還有真事。就這些。應該生活,也應該撒謊、寫書、相愛、愛。「愛對方的什麼?」我這樣問您。

  「您愛我嗎?告訴我。」今天,是我這樣問您。

  詞都用光了。無法再說。幾乎寫不下去了。難以繼續。是的,是這樣,我停了下來,然而,在沉默四周,在沉默與沉默之間還有詞。我給您寫了幾個字,我繼續給您寫了一封信,我控制不住自己,這您知道。幾個月前,我就可以給您寫信了。我很高興,是的,是這樣。就像一種幸福。我可以這樣說。

  1999年3月8日,我讓人在聖日耳曼-德普雷教堂為您舉行了一場彌撒。我想這樣做。為了我自己。回到那個地方,回到教堂那個空蕩蕩的地方。三年前,您最後一次來到那裡,被放進那具淺色的木棺材。

  您躺在棺材裡,您的臉離我只有幾步之遙,我不敢碰它。可我想碰。您已無能為力。這對您,對上帝,對任何人都沒有壞處。只有上帝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有碰您,儘管我覺得這沒有壞處。我沒有做我想做的事:不,別以為真的是這樣。我根據一種我並不完全瞭解的真實需要行事。否則就不會去公墓拜訪,不會讓人舉行彌撒,不會獻花,不會寫信,什麼都不會做,甚至不會在沉默中思考。不,什麼都不會做。您我只會面對上帝。會這樣的。您別笑,別說我又來了,別說我是個小丑。不,不要這樣說。我跟您知道得同樣清楚。然而,事與願違。

  什麼?您將變成什麼樣子?您最終會說的。

  「不,我不會告訴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不完全知道。」

  我們倆一起在那裡看世界,看世界上所有的面孔,看了又看,並且說怎麼辦?拿這些東西、這些人怎麼辦?如果我們置身其中,我們又會怎麼樣?有時,我們百思不解。有時,我們哭著;有時,我差點扔下一切,扔下自己,扔下您,扔下一生。我們越來越不明白:事情變得越來越不明顯。後來,又發生了變化,又重新開始了,不再停止。我給您寫信。有時,情況不錯;有時,我相信一切,就像孩子一樣。相信只要看到那個人,那個人就長生不老。於是我看著您。我非常清楚地看見了您的目光。我讀您的書,讀所有的書,只要作者是同一個人。

  您呢,您在幹什麼?您跟我一樣,跟您以前常做的一樣:您看著我。您看著全世界,別的什麼都不幹。這是一件大事,占了您很多時間,讓您精疲力竭,差點要了您的命。不能再這樣持續下去了,不能總這樣下去。總有一天,這種情況必須停止。1996年3月3日,這種情況停止了。那是一個星期天。

  我在那兒。

  哪裡?

  這裡。還有那裡。

  這是不可能的。

  完全可能。這我知道。我不很清楚怎麼對您說,於是便給您寫信。您明白嗎?

  是的,我明白。我們坐著那輛黑色的汽車,行駛在伊夫林的道路上。我們開著車,聽著巴赫的大提琴獨奏,變奏曲。您知道,就是當藍色的卡車也駛向那幾條道路時突然響起的變奏曲。那輛卡車運送著那位夫人和那個蒙在鼓裡的司機。她說:「這沒必要,讓世界滅亡吧!」她笑了。

  好像我們喜歡那段音樂,喜歡那輛不知為什麼行駛的卡車。不知道它駛向何方。那個女人,那個逃離禁錮、猶如平民的王后,我們真的很喜歡她。

  是的,我們喜歡她們。

  還有,埃內斯多,《夏雨》中的那個孩子,他並不遙遠,他在遊蕩,他在所有的書中,到處都有他的影子。他向他的兄弟姐妹背誦著《傳道書》。

  他可能是巴爾塔紮爾的兄弟。

  是的,他是巴爾塔紮爾的兄弟。兄弟。他們互不認識,沒必要認識。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既離又分。灰眼珠的那個小男孩也在,和他們同在這個世界中。和他們在一起。我看見他們在行走,來來往往。他們去了哪裡,互不理睬。沒必要。他們全都一樣,同樣天真,同樣完美,什麼都不做。就這樣,在這個世界上走著,散著步。有時,他們被認出來了,被看見了,被人看見了。他們摔跤了,不知道如何對付那些看著他們的目光。他們害怕自己的天真,怕傷人,怕給人造成痛苦,什麼都怕。他們想跟大家一樣,不想分開,不想離開這個世界。他們徹夜不眠。他們和我們一道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為我們而活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