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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是的,我在那兒是為了記錄您說的話,讓您寫作,而我卻一言不發。您在創作關於這個世界的真實故事,而我卻什麼都不懂。我就是因此而留下的:不讓您停止寫作,讓那些字落在紙上。但願這些書能寫完,獻給所有的人,獻給所有的讀者。他們還不知道這本書正等待著他們呢!

  我留下來是為了讓您活著,也是為了愛您,愛您的文字,愛您的故事。

  我不把自己當作什麼人,不把自己當作您,當作杜拉斯。不,這個名字只屬￿您。您很孤獨,孤獨地生活在世上,孤獨地寫作。您什麼都不需要,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人。然而,我留下了,我還是留下了。我就這樣留了下來,既無法避免,又似乎偶然。「一個禍患,」您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假如您留下來是為了錢,我先告訴您,揚,您將一無所獲,毫無所獲。甚至都沒必要抱有希望。」

  不,我沒有任何希望。不希望得到錢。什麼都不希望得到。只希望看到您。您依戀著我,我依戀著您,「建立一種愚蠢的、荒謬的聯繫,沒有意義,毫無意義。」您這樣說。毫無意義,是的。然而,它卻存在。什麼東西存在?它之所以存在,好像是為了證明上帝的存在。這是一種不可能做到的證明,永遠有待于證實,永遠有待於檢驗。而事實上並沒有什麼證明。是的,我們知道這一點,只有文字,只有真實。這種真實總想來到我們之間,有時它也存在,具有一種難以保持的魅力。所以,應該置之不理,應該相愛,更愛這個世界。它回來了,它在那兒。文字的真實。

  11

  那是1996年3月3日,星期天,上午八點左右,您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您躺在聖伯努瓦路寓所的床上。

  您死了。

  雅米娜·B合上您的眼皮,用一條布帶把您的頭包了起來,想讓您的嘴巴合攏。雅米娜是個阿爾及爾來的醫生,和我們呆在一起一年了。她負責給您看病。

  整個晚上我都躺在您身邊。您抓著我的胳膊,揉著我的胳膊,您還有不少力氣。您抓著我的胳膊,我躺在您身邊,一動不動,讓您抓著我的胳膊、我的手、我的肩。我知道應該這樣,我知道這就是我能做的一切,這就是您能做的一切。

  您不說話,閉著眼睛。

  晚上,埃爾韋·索爾教授來了。他說您馬上就要死了,在幾小時之內,最多不超過二十四小時。毫無疑問。「沒必要去拉埃內克醫院了,她呼吸沒有痛苦,沒有脫水,用不著對她進行搶救。」

  他留下來跟我呆了一會兒。我們談起1988-1989年間在他工作的拉埃內克醫院進行搶救的那九個月。那時出了奇跡,生命復蘇了,您回到了人間,完完整整,臉上掛著微笑。這次,奇跡不會再出現了。他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回到您的身邊,伸出胳膊,把手遞給您。您抓住我的手、我的胳膊,軀體的其他部分一動不動。我躺在您身邊,沒說話。我知道您已經聽不到什麼了,只有胳膊和手對您來說還有點意義。我知道您已經死了,但心還在跳,必須等到心自願停止跳動。六點左右,我決定回自己的床上去躺一會。我離開了您,讓您躺在您自己的床上。燈亮著,門開著。也許是一聲呼喚,一聲叫喊。我不知道。我睡著了。八點左右,我聽到雅米娜來了,我不想起來,我想雅米娜會比我先到的,我讓她去。我完全相信這個女人,她已經學會愛您。我試圖重新入睡。我想長時間地睡一覺。我迷迷糊糊,聽到了腳步聲,然後是雅米娜的聲音。她在我房門口叫我:「快來!」

  我明白了。心跳停止了。您真的死了。永遠死了。這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事,自古就有,並將一直存在下去,世界各地到處都會發生,每一個人都會輪到。那個星期天早上八點鐘左右,這件普通的事發生在巴黎的聖伯努瓦路五號,發生在您自1942年起就住在那裡的那個套間裡,發生在那個房間裡,那個書房裡,那張年輕的寄讀生睡的小床上。是的,那天,這事發生了:您死了。

  2月29日,您就與我告別了。當時我在伽利瑪出版社,在大廳裡。我忘了去那裡幹什麼。雅米娜打電話給我。我在任何地方她都能找到我。她說您不好了。我立即明白了:情況嚴重。我知道雅米娜之所以這樣通知我,是因為情況真的很嚴重。我回到了聖伯努瓦路。

  您半坐在床上,靠著枕頭。您看著我,我發現您馬上就認出我來了。您說:「揚,永別了。我走了。擁抱您。」

  我也擁抱著您,笨口拙舌地說:「您為什麼說這樣的話?您要去哪?為什麼要說永別?」

  您沒有回答。您繼續看著我。您知道我已經明白您要死了。我知道沒必要撒謊、騙人、說笑話。我從您的目光中明白,沒必要再堅持下去了。我沉默著。後來,救護車到了。早上,當您出現輕度昏迷時,雅米娜就叫救護車了。她已經發現問題很嚴重,叫了救護車,我則坐在我的手提打字機上。醫生們進來了。他們採取了必要的措施。已經沒有任何辦法。我說沒必要送她去醫院了。他們說,確實沒必要了。

  就這樣,您一直堅持到星期天上午,堅持到八點鐘左右。心臟真的停止了跳動。您無法制止死亡,我也無法制止死亡。我讓您死去。您很孤獨。我陪伴在您身邊。您抓住我的手,又往上抓住我的臂,抓住我的肩膀,您緊緊地抓著,我感覺到您的手抓著我的皮肉,我知道您還不知道是我,是揚跟您在一起,躺在您一動不動的身軀旁邊。您雙眼緊閉。我無能為力,我知道一切都無濟於事,除了等待那件事,那個詞:肉體的死亡。為什麼會死?為什麼1996年3月3日的那個星期天死神落到了您頭上,落到了聖伯努瓦路?為什麼?因為事實上就是這樣。因為沒有任何話可說。只需證實死亡。心臟已停止跳動,所以不可能再活著。已經死了。您已經死了。獨自一人死了。可以說,獨自一人被死神帶走了,而我還活著。

  我打電話給殯儀館,立即想到要安排殯葬,隨後,通知您兒子。「你母親死了。」我不能這樣說,我還不能說這句話。我打電話給您兒子的父親迪奧尼斯·馬斯科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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