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一五


  我在看一本書《憂鬱I》。作者是個挪威人。書中講的是一個愛情故事,一個簡單的故事,我都能寫出來。我打電話到卑爾根1,我問:「您就是喬恩·福斯嗎?」他說:「是的,我就是作者。」「我是拉爾斯。我是埃萊娜。」拉爾斯瘋狂地愛上了埃萊娜。拉爾斯總是提著兩個十分沉重的手提箱:他不知道去哪裡。不知道住在哪裡。不知道把那兩個沉重的箱子放在哪裡。

  我第一次獨自旅行。到圖盧茲附近的一個鄉村。我去看一個女朋友和她的兒子。我不敢乘火車,我坐出租車直到拉巴斯唐。在那裡,我看到了一個奇跡:巴爾塔紮爾。那是一個十一歲的小男孩。也許就是那個灰眼珠的小男孩2。也許就是我。我立即就認出來了。他獨自跟母親生活在鄉村裡,住在那座大房子裡。獨自生活在母親和父親的愛中。他每天早晨上學之前都要給在巴黎的父親打電話。那孩子不僅僅聰明,不僅僅有天賦,不,不僅如此。那孩子十分漂亮。他什麼都知道,但不想說出來,他不想讓別人看出來,他不想給人以痛苦。同樣也不想讓我痛苦。他一言不發地望著我。他很羞怯,這是他隨時關心別人的結果。他不想以犧牲別人、反對別人為代價來顯示自己的聰明,他想保持善良,不想作惡。他不會作惡的,但有可能會由於疏忽而損害別人,所以,他很小心,小心自己,小心別人,小心我,小心他母親、他父親。他在那兒,已經不知所措了。他很孤獨,這一點他自己知道,但他一點都不憂傷:他愛這整個世界。他有一種無所不知的天真。

  我非常喜歡這孩子。我愛他,我不能把這話告訴他,我會寫信給他。這更方便,我會寫信給他,就像寫信給別人,給我自己一樣。

  您喜歡這孩子,喜歡巴爾塔紮爾。我跟您一起喜歡他。我們一起看著他。我們為他擔驚受怕,我們看著他的眼睛,他那昂得高高的腦袋,「80年夏」的那個男孩的腦袋。

  後來,1998年11月16日,我走了。我決定回巴黎,我離開了洛特-加龍省,離開了阿讓這座城市。您父親曾在那裡的師範學校上學。我一直到了杜拉斯鎮,看見了普瓦蒂埃的那幢屋子。那是一座廢墟,就像《在荒涼的加爾各答她叫威尼斯》中描寫的那樣。院子裡種著一棵樹,牆還在。這棵樹已侵入毀壞的屋內。我去了公墓,看家庭的合葬墓。上面寫著您的名字。公墓在田野當中。四周靜悄悄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好了,我獨自作了這趟來訪。在您去世之前,您曾想回來看看您父親的墳墓:「揚,我們要去一趟,我求您了。我想再看看那個地方,那個鄉村,我父親孤獨地死在那兒,遠離我們,遠離我母親,遠離他的孩子們,遠離我。」而我卻不想作那趟旅行。我第一次死不讓步。我怕您死在旅途中。幾個月來,您虛弱極了。每天,我都覺得是您的最後一天。每天早晨,您還活著,這就是一個奇跡。我不想看見您死在外面,死在路上,死在我身邊。我希望您呆在這個套間裡,獨自跟我在一起,只跟我在一起。我不想讓別人看見這具軀體死去。我不讓您跟外界接觸。我知道這其實沒有必要,您已經忘了這個世界,您已經不屬￿這個世界。然而,您仍生活在這個世界中,和我呆在一起,我們互不分離,我和您一起等待真正的死亡。我們只等待死亡,其他什麼都不做。任何東西都不能使我們分心。我們不知道3月3日將是個好日子,是一個星期天,我們不知道離這一天沒剩幾個星期了。我們還以為會一直拖下去呢!我有時真相信您是不會死的。您肯定不會死,您不會扔下我,扔下這個世界;不會停止寫作,停止張望;不會不看巴爾塔紮爾,不會不再看我。有一天,那是1996年初。您說:「杜拉斯完了。」我沒說話。我不想說什麼安慰人的話。假話是行不通的。必須永遠說真話。您說:「完了,我再也不寫了。」我斗膽回答:「這本書,應該把它寫完。這本要消失的書,我們把它繼續寫下去。」您看著我,然後說:「不,完了。這您知道。」

  我低下了頭。

  兩人都沉默了。

  那趟杜拉斯之行,我隻身前往,沒有您。請您好好原諒我。1996年3月3日之前,我不想帶您去那裡。您可不能死在旅途中。可事先誰知道呢?我怎麼敢面對這種醜事:杜拉斯死在路上。不是死於車禍,不,是正常死亡。不這麼說又怎麼說?一個瘋子陪著她作這次旅行,那個瘋子不知道死亡已近在咫尺。

  我不是瘋子,您也沒有死在法國的道路上。您在聖伯努瓦路五號家中的床上,您抓住我的手,我的臂,緊緊地抓著,直至早晨。沒有人看見這一幕,除了您,除了我。我們看見什麼了?什麼都沒有看見。我發現您的心臟不再跳動了,僅此而已。沒有什麼可看的。我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東西。我知道您停止了呼吸,從此以後,您的軀體再也不動了。就這些。

  您在哪兒?

  我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誰也想不到您會在什麼地方,除了我們現在所生活的時間和空間,還有別的時空嗎?我們不能想起那個詞:永恆。那只是個詞,被用濫了。那只是個詞。然而,我們能發現詞中某些真實的東西,有時,是短短的一瞬,極短的時間,幾秒鐘,甚至還沒有幾秒,那還是偷盜來的。事先誰也不知道。沒人通知,但它卻存在。我們相信了。這就完了。很簡單。

  3月3日的前幾天,您坐在那張紅色的大扶手椅中,昏昏欲睡。您不看電視,您幾乎什麼都不看。我坐在那張佈滿坐墊的沙發上,看著電視中的畫面。突然,您站了起來。我沒有動。您站著,靠著扶手椅。我在您身後幾米遠的地方。我看著您。後來,您想走到桌邊去,就在那時,我看見您的身體倒了下去,很慢很慢,動作極慢。我沖了過去,就在您的頭要碰地的一刹那,我用手托住了您的頭,沒讓您的頭碰到地上。在我用手托住您的頭,沒讓您的頭碰地的那一刹那,您看著我。那目光分明在說:「我愛您,勝過愛世上的任何人。」我知道您愛我。

  好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永遠不會彼此相忘,永不分離,就像現在這樣。

  「您沒辦法讓我長生不老。您無能為力。我也同樣。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躲不過死神,我很想和您呆在一起,再呆下去,但這是不可能的。這沒什麼,您知道。這沒什麼。」

  您的軀體在蒙帕納斯公墓的那個洞穴中,這說明什麼呢?人不在了。那又怎麼樣?我還活著。我在想您,這就夠了。這就夠了。沒有別的什麼要說。無數讀者,遍佈全球。孩子們也開始讀了。很喜歡。就像第一天那樣。

  我又重新開始想您,後來有一天,我明白了這一點:想念某人,想念您,那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想念?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沒有回憶,沒有任何痕跡,沒有時間,只剩下愛情,也許這就叫想念。這個要創造的詞,是不是在它存在之前就能寫出來?

  「不,不可能的。這不能寫。求求您了,讓我安靜點吧!聽到這樣的事情很讓人厭煩。來吧,我們到外面去,去勒阿弗爾。我們去看海,看船,看海鷗。這對您會有好處,對我也有好處。去開車吧,我等您。」

  是的,我們去了勒阿弗爾,一路唱著《藍色的月亮》。這首鋼琴伴奏的歌,在諾曼底的道路上,在全世界的道路上,人們開車時都唱這首歌。您和我也在那輛車裡震耳欲聾地唱。「《藍色的月亮》,是的,揚,我們唱吧!」我唱走調了。管他呢!我們唱了幾個小時。後來,必須回去了。得幹活了,得寫書了。最後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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