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一三


  他看著我們。

  我只這樣說:您絕沒有被拋棄,您的母親、我和上帝都沒有拋棄您。因為在生命中的每一天,您都在尋找詞匯,寫出了一些文字、一些句子和表面上看起來十分簡單的故事。如「卡布裡,結束了」,還有馬赫的曲子,舒伯特和埃迪特·皮亞夫1的曲子和歌:我的愛人,我的愛人,我會愛上你,這真是瘋了。當我聽到這首歌時,我也瘋了,我哭了。是的,這一切都是真的。直到1996年2月29日,您畢生都在尋找真實。必須寫出這些真實,讓人們在每一頁都能讀到這些真實。人們聽到您在講這些真實。您在尋找詞匯,您找到了,您把它完完全全地說了出來。您就是這樣生活。

  您經常這樣說:「我不搞文學、不搞電影,我做別的事情。」然而,您在寫故事,簡單的故事,讓人流淚的故事,讓人開心的故事。您喜歡卓別林,喜歡查理1的所有電影。它們讓您哭,讓您笑。您說:「真是個天才,絕對的天才。」我說:「您融拉辛2與卓別林為一體。您生活在這個神奇的時代,驚人的喜劇與真實的嚴肅的時代。天真而嚴肅的真實。就像那些孩子,他們玩得很認真,知道自己是在玩,但忘了那是一場遊戲。」

  您說:「杜拉斯並不存在。」您說:「杜拉斯就是作品。」我說:「杜拉斯這個名字含有神聖的意味,只要閱讀就夠了。真的,懂得閱讀。讀懂文字,讀懂字裡行間的東西,讀懂書中真實的東西和存在的東西。讀到某些真實的東西,誰都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那就是正確的東西,美的東西,也是簡單的東西,您會看見,讀的時候和讀完之後會產生多大的寂靜。文字是多麼微不足道,但又是那麼必不可少!如果沒有文字,世上將一無所知,什麼都沒有。也許一切都是這樣開始的:最早的那些男人想證明某種東西。也許是愛情。光說出來是不夠的。怎麼說呢?怎麼說『我愛您勝過愛世上的任何人』?不,這是不可能的。必須寫下來。必須讓加爾各答失寵的那個副領事對法國大使夫人這樣說3。必須由您,瑪格麗特·杜拉斯把這些話寫出來。」

  我愛您勝過愛世上的任何人。

  否則的話,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不能談,不能說,沒有愛情,什麼都沒有。

  您去世前一天對我說:「請您原諒我的一切。」我今天仍然這樣對您說:「有什麼要我原諒您呢?什麼都沒有。如果有的話,您想讓我原諒什麼我就原諒什麼。可是,不該由我來原諒,我想,也許需要原諒的恰恰是我。到底原諒什麼?必須原諒什麼?原諒愛得不夠,永遠不夠。我也一樣,愛您愛得不夠。我們可以說同樣的話。我也同樣,我對您也不總是公平、公正;我也同樣什麼都想幹。不僅僅是為了您,不,不僅僅是這樣,而是和您一道。說實話,是為了您,也為了我,為了書。我們在「黑屋」裡把書和愛情都獻給了眾人。

  這就是我要跟您說的話。這些話您早就知道了,而我卻不知道。您瞞著我,因為知道這些東西也許太讓人受不了。太沉重,會讓人自殺,會讓人不想承認。所以,還是需要過日常的生活,需要夫妻之間的愛,需要妒忌、刻薄、不信任。重新看了《音樂》,並作了修改,所有那些情景都不要相信:手提箱被扔到了外面;「結束了,我再也不愛您了,您是個大笨蛋。」我揮拳揍您,您說:「揚,求求您,別把我殺死,我身上到處都青一塊紫一塊的。我要報警了。我不想死。」還有,在郊區的小酒吧裡喝酒,不固定哪一家;晚上在布洛涅森林中散步;車門用鑰匙鎖了兩道,戒指藏在座椅下:「揚,誰也不知道我們把它藏在這裡。強盜們為了搶戒指會把您的手指都砍掉的。」您說:「我在想,人怎麼會去賣淫。怎麼能做那樣的事?」您看著來來往往、東張西望的男人、女人和喜歡穿異性服裝的人。我們在恐懼中看著,想起了所有那些人。我們和他們一樣,因為我們也去那裡,在布洛涅森林裡。兩人一起。

  是的,所有這一切和剩下的一切都無法說出來;寫作和電影拍攝計劃、許諾,以及諸如「這是個好主意,我們就這麼辦」,然後又改變主意,做別的事去了。必須寫作,每天都得去基依伯夫,到拉馬利納酒店去喝一杯,看渡輪從勒阿弗爾那邊,從塞納河的另一邊前往傑洛姆港:「看,揚!那艘船多漂亮啊!它在開動,在橫渡塞納河,在忙自己的活,只忙自己的活。」於是,我們也上了渡輪。我們從汽車裡鑽出來,您站在船舷邊。過渡需要幾分鐘。您看著水,看著塞納河,看著那條河,說:「湄公河。」

  我們上岸,沿塞納河一直開。有時一直開到維爾吉埃,然後又乘渡輪回到基依伯夫。後來,在一本書中將出現艾米麗,出現一首曾經失蹤但全世界的人都讀過的詩,出現了她和他,船長及其夫人。「我愛他們愛得發瘋。我從來不曾寫過這樣一本書,如此真實,讓人要哭要叫。」

  那本書叫做《艾米麗·L》。

  7

  對,大家做什麼我們就應該做什麼,我們跟大家一樣。每個人的故事都是一樣的。命運是相同的,痛苦是普遍的,人人都有痛苦。只有一種愛。您我之間的愛也不例外。從此以後,您的肉體就消失了,因為您死了,因為您躺在蒙帕納斯的公墓中。我去那裡看您,卻又不敢看。我沿著牆打那兒走過。那是個封閉的、有人看管的地方。晚上,門關了,您被關在裡面,有人看守著您,就像加爾各答的官邸。在您所有的書中,到處都是封閉的、有人看管的地方。這裡也是,刻在石板上的名字有人看守。來訪有時間限制。我不敢看您的名字,不敢讀您的名字和您的生卒日期。

  那是什麼意思?

  3月3日的兩星期後,我離開了聖伯努瓦路五號。我在那裡沒有什麼事可做了。事情已經結束,一切都死了,那套公寓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它已經不存在了。我提了兩個大包,去您留給我的那個房間,它在同一條馬路的另一頭,在花神咖啡館附近。「至少您會有個藏身之地。揚,我不想讓您露宿街頭。」

  是的,我穿過馬路,來到那個房間,把自己關在裡面。後來,我感到害怕起來,越來越少出門。我整天吃、喝得更厲害。我吃了幾個星期的比薩餅,然後又吃了幾個星期的古斯古斯1,接下去又吃了幾個月的春捲、越南菜和中式色拉。我不再出門,我害怕了,不想活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自己殺死,我看電視,什麼節目都看,不加選擇。我看著,我看見了畫面,我聽收音機。不聽法國音樂台,不,只聽歌曲,只聽一些無聊愚蠢的東西。一切都不錯,一切都適合我看。我再也不看書,只看報。我每天出去到報亭買《解放報》和《世界報》。我決定在窗口上吊。我在窗角用皮帶系了一個圈,爬上一張椅子,把頭鑽進圈中。好了,頭進去了。試驗成功,後來,我又想,身體太重,會把皮帶繃斷的,或者會把窗框給拉下來。我想,我只會被勒一下,但吊不死。這不是個好辦法。我想起了地鐵,想起了塞納河,想起了手槍。但怎樣才能買到槍呢?我這副樣子怎麼去買槍呢?我不能這樣出去。幾個星期以來,我不洗澡,不刷牙,不洗頭,臉也不刮了。人們會覺得我是壞人。髒兮兮的一定看得出來。髒兮兮的衫衣,髒兮兮的被單,成堆的報紙,紅酒瓶、白酒瓶、玫瑰紅葡萄酒瓶,所有的瓶子都扔在地上,堆得像小山似的。幾個月後,地上幾乎全是報紙和酒瓶。無處落腳。但剩菜剩飯我還是扔到外面去。我想,至少不要搞得臭氣熏天。我頭腦十分清楚,有一點點醉,醉得恰到好處,可以隨時睡著。再也沒有白天,沒有時間,沒有黑夜,我生活在那堆垃圾中。這句話很貼切:我就是一堆垃圾。這對我有好處。我至少是一堆垃圾。我什麼都不想。我不想您。有時我想起您,我便說應該去公墓了,上墳,拿掉枯萎的花朵,整理一番。我上不了公共汽車,上不了出租車,無法橫穿聖日耳曼大街。我怕跌倒,怕遇上什麼人,怕別人看見我這副樣子,怕別人問我情況怎麼樣。是的,很好。我都不會走路了。快關門了,我才遲遲來到煙草店。我要抽煙,這使我不得不去那兒,不得不穿過大街,去買一包本森牌香煙。我渾身發抖。我怕自己走不到那裡,然而,我每次都能走到那裡。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我有煙了,可以抽上幾天。那個年輕的中國人馬上會給我送酒來。還好,我還沒有自殺。我甚至不再想自殺。我躺在床上,抽著煙,聽著收音機裡的東西。一切都好。我活著。誰會到這裡來找我?我關在這個垃圾堆一樣的房間裡而您卻不在。這不是抑鬱,不,僅僅是一種疲勞,巨大的疲勞,一種自「80年夏」起就產生的疲勞。這完全是由那種生活,那些書,由您,由我,由我們一起生活所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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