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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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那裡不知幹什麼好。我們吃東西。我強迫您吃東西,我用小湯匙喂您吃。您吃著,您還有力氣吃東西。有時,您從我手裡接過小湯匙喂我。您喂我吃東西的動作就像在玩,好像一切都將重新開始,好像您說您跟我一樣,我們倆很像,像兩個孩子。死神並不能隨心所欲。我們在玩,一直在玩,從「80年夏」開始,甚至在這之前就開始了。「你寄給我的所有那些信」,您想起來了,「那些信我都留著。我用那些信寫了一本書《揚·安德烈亞-斯坦納》。布列塔尼的猶太人,我就是這樣叫您的。是我這樣對您說的。」是的,吃吧!吃吧!必須吃飯。「不。」您推開餐具,疊起餐巾。您來來回回疊了幾十回。我繼續吃著。您只玩餐巾,攤開,把手放在上面,好像要把它熨平一樣,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把餐巾一折為四。我說:「別玩餐巾了。很煩。」您看著我,說:「您不知道,我總是對顏色感興趣。我太喜歡這種紅色了。」您繼續玩餐巾,攤開又疊好,疊好又攤開。看餐巾的顏色,別的都不重要。紅色。弄清楚它是怎麼存在的。 是的,我們在那裡等待。時間流逝。每天都像是偷生。又活了一天。我每星期給您洗一次澡。我把您抱到浴缸裡。您大叫:「您是不是想把我殺死?您就是這樣殺老婦人的。」您泡在水中。我擦著您的背、您的胸、您的臀部、您的腳,我給您洗頭髮。您叫道:「殺人犯,我早知道我會被您殺死。」我繼續給您洗著,一句話都不說。我碰到了您的皮膚,您瘦瘦的,就像湄公河邊的那個女孩一樣瘦。中國北方的那個年輕的情人看見並且愛上了那個女孩。我把您抱出水面。您說:「我冷死了,我快凍死了,一點不騙您。」我迅速擦乾了您的全身。我給您穿上一件長袖汗衫,一起到您房間裡去,給您吹幹頭髮。您很喜歡吹頭髮。您站在壁爐前,對著大鏡子照自己的臉。您很喜歡浴後這麼休息一會兒。接著,我給您灑了一點花露水。您搓著手,說:「我從來就不怎麼喜歡這種花露水。這東西一定是您的。」 最後一個澡,最後一餐飯,最後一個微笑,最後一個夜晚,誰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在任何情況下,哪怕我們事先知道哪天要死,知道一切都有可能隨時停止,不,不會的,我們活著。我們瀕臨死亡,但我們還活著,我們生活在一起。肉體還在,互相接觸,有時還互相撫摸。晚上,我們互相撫摸著臉,想認出什麼東西,抓住什麼東西。看見什麼新的東西,想再寫些什麼東西。也許吧!誰也不知道。我們確實不知道。我們就當一切都好。好像時間不會停止,必須勇往直前,全身心投入,不要弄虛作假,體驗一種激情,一種愛情。因為它很快就要停止;因為它不會停止;因為我在寫您,這還沒完;因為我在跟您講述發生了什麼事。 那場愛情確實還沒有過去。它還在,凝固在那兒,沒有名稱。關於它,我什麼都不說,我不知道。那是您一手創造出來的。事情還沒發生,我就知道那是真的。但願一切都是真的,以及您和我。我不知道這怎麼說,但您知道。因為您每天都在寫,都在尋找那個詞。不單是那個詞,而是那個詞前後的別的東西。在我無聲之詞的窟窿裡面尋找。我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因為您也說過,我也說過;因為我們今天還在寫。一如既往。第一次,在這之前的第一個字。 我無法把您的姓「杜拉斯」與您的存在、與您、與您的身體分開。從此以後,只剩下這個姓,舉世聞名的姓:杜拉斯。這三個字本身就包含了所有的書名和您寫的一切文字,也包含了署名為「杜拉斯」的那個女人。這是作者的名字。它印在封面的上方,譯成了世界上所有的語言。這個姓譯成外語還叫「杜拉斯」,到處都一樣。這個姓單獨成了普通名詞,被讀她的書和不讀她的書的人,甚至被對這個名字一無所知的人們廣泛使用。它毀譽參半,被人妒忌,遭人誣陷,受人虐待,似乎一錢不值。這個名字可愛而被人愛。它不屬哪個人。它屬大家,屬讀她書的人,屬第一次讀《塔吉尼亞的小馬群》、興高采烈地喝康巴利酒的那些年輕的讀者。它也屬別的人,屬讀不懂她的書和沒讀過她的書的人。沒讀過她的書,離得遠遠的,這也沒關係。因為杜拉斯的名字已經寫下來了。全世界到處都能見到她的名字,只要打聽一下這個名字,只需買一本書。書上有她的名字。誰想得到這個名字就可以得到這個名字。它不可能被人忘記。不,不可能被人忘記的。我的名字,揚,也不可能被人忘記。決不可能,它已經被您永遠地寫進書中了。即便不叫這個名字,它也不會消失。 今天,您的身體已經消失三年了。沒有軀體了。事實上,自1996年3月3日以後就沒有軀體了。在那個星期天,您的軀體很快就被送到巴蒂尼奧勒大道的太平間裡去了。我不想再見到那具一動不動的軀體,也不想讓任何人見到您已經死去的軀體。那就像是一種恥辱。不要這樣讓您暴露在別人眼前,暴露在世人眼前。星期天下午五點左右,您的軀體就已經離開了聖伯努瓦路的寓所。聖伯努瓦路空空蕩蕩的,平臺上沒有人。沒有一個人。一輛灰色的救護車把您運到巴蒂尼奧勒大道的殯葬間。您乘車穿過巴黎,沒有我。我留在家裡。應該發出通知,應該告訴大家您死了,說3月3日的這個星期天,上午八點,杜拉斯死於巴黎。我將宣佈這一消息。我做了。我告訴法國新聞社:杜拉斯死了。法新社向傑洛姆·蘭東1核實這一消息,說不定是開玩笑呢!我說沒錯,您的確死了。幾小時以前死的。這是真的。我們可以宣佈:全世界再也不會有署名為杜拉斯的新書出版了,再也不會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殮房看您。您穿著我前一天帶給殯儀館的衣服。您穿著那件墨綠色大衣,那是您自己做的,布料是在旺多姆廣場買的。是《情人》出版後您的出版人送給您的。 「您知道我是誰,我不付錢。這是我的出版人傑洛姆·蘭東送給我的禮物,您知道嗎?不管怎麼樣,我不付錢。您把發票寄去。揚,給他地址。」 那天,您在旺多姆廣場的那家商店裡買了三塊布料,準備給自己做幾件大衣。您說:「我不會感到難為情的。我跟他說買兩塊,但我現在要買三塊。您選一塊紅色的,草莓壓碎的那種顏色;一塊駝毛色的,一塊墨綠色的,車廂的那種顏色。」 您躺在那裡,臉淡淡地化了妝,塗了口紅。您很正常。我沒發現您有什麼變化,沒有。好像您在住院。我坐下來,等待。什麼都不想。我在那兒等著,就像個傻瓜。我不知道怎麼辦好,無事可幹。一切就緒。3月7日,星期四,下午三點,將在聖日耳曼-德普雷教堂向您告別。然後,您將去蒙帕納斯公墓。殯儀館的人說,您有一個很好的位置,就在路邊,靠近主幹道,進門後靠左,在門的另一側,薩特和波伏瓦也葬在那裡。您想,那是個多好的地方。 我站在您面前,等待著。您再也不說話了,眼睛不再看東西。我看著您的臉,不敢碰它。我不想碰到您冰冷的皮膚,我不能夠。這是惟一的一次。我不能碰您。這個已經死亡、冰冷、僵硬的軀體,穿著墨綠色的大衣和淺色的皮鞋。那雙鞋是在馬勒澤布大道的「金鞋」鞋店裡買的。那天,您買了兩雙鞋。那是在夏天,我們要去特魯維爾。您說:「我沒鞋穿了,得去買鞋。」我們去了「金鞋」鞋店。您給我買了一雙涼鞋。漂亮極了。「我說,在特魯維爾,誰也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鞋。」女售貨員讓您在貴賓留言簿上簽名。我們對那幾雙鞋感到很滿意。 我看著您。 我看著面前這張閉著眼睛的臉。它沒有睡,它沒有死。然而,它死了,的確死了。我無法擁抱您。所以,您真的是死了。 星期四上午,從殮房出發去聖日耳曼教堂。您在淺色的木棺中。我想我還記得裡面鋪著一塊白布。您的頭枕著一個白色的小墊子,一塊白床單遮住了一切,只露出臉。我還能看得見您的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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