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您說:「我們再不寫那個故事了,然而,大家都喜歡書中的人。不,您不喜歡。但我喜歡。我母親您會喜歡她的,我敢肯定。」

  我們露出了微笑,我們笑了,繼續寫這個故事。故事正在寫,我現在就在寫,在繼續。我可以重讀那些文字,試圖找回那種聲音,看見那張臉。她正在寫作,沒有看我,什麼都不看。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我身邊的那個身軀,它不存在了,再也不存在了。那個身軀消失了,那雙眼睛再也不張望了,不看樹,不看大西洋,不看深夜的電視,不看湄公河,不看一望無際的稻田。那雙眼睛再也不看了,什麼都不看。

  然而,怎麼能相信,怎麼能相信這是真的:您不在那兒看著我了。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因為從此以後是我在寫您,給您寫信。所以,什麼都沒變,您還在,跟我在一起,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我聽到您在笑,我們一起笑了起來,是的,一起笑。那笑話讓我們捧腹大笑。這一切,我們當時就看見了。我們還在笑。

  所以,這沒完。沒完。我仍然在那兒。您看見了,我在寫作,我在巴黎。是1999年的春天。我在想您,我不知道怎麼辦,不知道怎樣才能不想您。像傻瓜一樣想,嚴格地說,沒有思想。我敲打著「奧利維蒂」牌打字機的鍵盤,白色的外殼,黑色的鍵盤,從事您畢生從事的工作,把某些事情繼續下去,對您說:「這並沒完。沒完。因為我還在,因為我仍然和您在一起。我永遠永遠也不會把您忘記。」

  您說:「行了,別來那些陳詞濫調了。您知道我們一無所知,我們不知道自己寫些什麼東西,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如果我們相愛,如果您愛我,那就再跟我說一遍。您愛我嗎?回答我!」

  我回答說:「我愛您勝過愛世上的一切。」

  還要更愛。

  是的。我想像您一樣,成為您,第一次來到這群島。我還想呆在那裡,等詞匯從您嘴裡出來,從您頭腦中出來。等待從那裡出來的詞匯,等待已經寫下來的詞匯,已經印成書的詞匯,我可以讀了又讀。等待美妙的詞匯,我和世界各地的讀者可以第一次讀到。您在那兒,所有年輕的讀者都在那兒,他們獨自或和您一道閱讀那一個故事的全文,那也是我們的故事。從我讀到《塔吉尼亞的小馬群》的第一天起,從我第一次往聖伯努瓦路給您寫信起,從您第一次給我開門起,從「80年夏」的第一個吻開始,從第一個晚上開始,從早晨的第一個吻開始,從第一次咒駡和第一本書起,那個故事就不會結束了。一輩子都不會結束,天天如此,直至厭倦,直至一錢不值。

  而您也精疲力竭了:「結束了。我要死了。跟我走吧!沒有我,您一個人怎麼辦?回來吧!」

  我沒有回來。您於1996年3月3日上午8點15分去世,死在聖伯努瓦路寓所的床上。我沒有回來。我扔下了您。您死了。我沒死。我仍活著,我在這裡給您寫信。

  您發笑了:「瞧他把自己當作什麼了,當作一個作家了。」您笑了,說:「除了寫作,您沒有什麼可做的。寫吧,不管寫什麼。您有一個極好的題材,一個珍貴的題材。是我這樣跟您說的。別裝作行家裡手了,寫吧!沒必要自殺。別幹蠢事。」

  這個題材是什麼呢?

  這時,您露出了微笑。您的臉變得跟孩子一般,他對神奇的知識渾然不知,卻又無所不知。那微笑可以說充滿了您的臉,您的頭腦,您的思想,您的心。您說:「那題材就是我。」

  所以,我現在聽您的。再次聽您的。我寫您。我根據您寫作。事情並沒有完,我還在,我沒有死,我沒有隨您而去。然而,我天天想念您,我聽您的吩咐:寫作。

  她索取了一切,我奉獻了一切。完完全全。除非沒有任何東西可索取了。我還在,完完全全在。不是為了她,不。在那裡的是她,我在那裡是為陪她。但不管怎麼說,我在那兒,在她身邊,緊挨著她,卻從不曾停止與她分離。她要我的一切,甚至愛情,甚至要毀滅我,甚至包括死亡。她想竭盡全力相信這種美麗的幻覺。她相信。她想盡辦法,想把一種完整的愛情,把每時每刻都寫進書中。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知道我不會就範,會抵抗,不會再做什麼。然而,她堅持不懈,想得到更多,就像是一種英勇而徒勞的挑戰。對她對我都一樣。她什麼都想要,她要一切,又什麼都不想要,什麼都不要,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作這種嘗試,希望我和她能合二為一,然而不行,這不可能,在任何情況下,在所有情況下都失敗了。她知道這一點,她知道她和我不但不能合二為一,而是一加一等於三。暫時的解決辦法是引入第三者:寫作。這種辦法在嘗試,一直在重複使用。這不能說出來,必須像秘密一樣藏在我們心底。我們必須採取一種普通的、平常的、人道的方式,不能說的話決不要說,否則會毀了什麼東西。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天真而老練。真正的假天真,忘掉這種天真。就像必須忘掉這些文字、這些書一樣。也必須忘記上帝。為什麼?也許是為了讓愛情更加偉大,讓愛情更加明顯,更具體可見,讓它可以見得到摸得著。好像有這種可能似的。有時會發生這種情況,有時字寫出來了,有時您我會意一笑,完美的微笑。精確的一點,不會消失。不會消失是因為這是我對您說的,是我為您寫的。因為事情並沒有結束,而是像以前一樣在繼續。它不能停止,我們不能分離,詞匯源源不斷地來臨。永不間斷,直至永遠。

  5

  我並非一錢不值,但確實是我,揚,日日夜夜、隨時隨地陪伴在您身邊。您說:「沒必要打電話給別人。打電話給您母親、您姐妹,這沒必要,因為有我在。我比別人聰明得多。您沒有朋友,只認識一些無用之人,一些超級窩囊廢。到了這種地步,真讓人害怕。」

  我取消了曾讓人安裝在我巴黎房間裡的電話。沒必要。電話一響,她就過來問我:「是誰?」我不回答,繼續說話,好像她不在跟前聽似的,然後匆匆放下電話。我不再打電話,不給任何人打電話。她說:「不管怎樣,這沒有什麼不一樣。反正您也不說話。」

  晚上,在夜色中,我們鎖在黑色的小汽車裡,沿著河邊兜風。「您看,這就是湄公河。這條河真是不可思議。世界上還有比它更漂亮的河嗎?看,水面的那些燈光,怎樣才能描寫出來呢?因為我們看著它們,它們只為我們而存在。不,我們對它們毫無辦法。」

  接著,她又說:「我從來沒見過誰的車開得這麼差。我害怕,我要回去。沒必要晚上來散步。」我說:「那以後就別再出來了。」她說:「我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這是我的車。屬￿我的。您從哪來可以回哪去。我都不知道您從哪來。滾吧!讓我安靜點。」

  當時,我想說幾句話,故意突然刹車,讓她痛一痛,要她的命。我說:「可事情並不是這樣。世界並不是一無所有,還有愛情呢!」

  她朝我轉過身來,看著我。我察覺到有一絲冷笑。她說:「算了吧,您的愛情和那些鬧哄哄的東西,給別人吧!您是瘋了還是怎麼的。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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