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她寫了。她叫我過去,說:「我給您口述點東西,我們看看怎麼辦好。」

  於是,她停不下來了,她不會放棄,什麼也不放棄。不放棄生命,不放棄愛情,不放棄我。「不,揚,留下來吧,您能到哪裡去?」她又能到哪裡去?我們只能呆在那兒,坐在桌邊,聽文字前來,來到聲音中,來到紙上。她被自己寫的東西驚呆了:「這是我寫的嗎?」「是您寫的,」我說,「是您寫的。」「對,這可是真的。太美了!」

  我們坐在桌子的兩邊,不管是在巴黎、特魯維爾還是在諾弗勒堡;不管是在世界上的什麼地方,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什麼東西都不會存在,除了顯現在紙上的文字。

  然後,就像離開細細端詳的那張臉一樣突然,必須停止了。文字不見了,她停止了寫作。她認為也許沒必要寫作了,認為自己做不到了,認為自己不會寫作了,認為自己不會再寫了。她什麼都忘了。她沉默著,我什麼都沒說。我知道應該去開車了,我知道她得離開書桌,離開房間,離開她不想再寫的東西。她糊塗了,她再也不想弄明白了,因為她太明白了,她看得太清楚了,以至於痛不欲生。不僅僅是痛苦,也許其中還有些事實,這些事實,她不能一下子說出來,不。她需要的是故事,也需要愛情的故事、殘忍的兇殺故事、平庸的故事。必須寫故事,否則就要自殺,就要死。

  「走!我們去市場買點韭蔥,我想喝湯。」

  接著,她又說:「怎樣才能寫出『不朽』這個詞?怎樣才能不寫這個詞?我沒辦法。您也同意我的看法。必須找找別的東西。」

  這就是她所做的事。我們去市場,去買土豆、韭蔥,四個就夠了。她完全忘了一切,文字正在形成,所有的字正在組合。她在想晚上的湯。她看著標著價格的牌子,說:「東西真貴,讓人難以置信。」她看著品名、價格,說這些東西她全想買。「拿三包咖啡,家裡老是沒有咖啡。」她忘了,她想享受生活了。

  然後,她又回到書桌邊,繼續寫。詞句回來了,中間詞跳開了,湧來的是別的詞,並非要取而代之,不,不是為了占位,不,而是想說別的東西,想靠邊站。從那個空蕩蕩的地方站到事實當中。什麼事實?不知道。文中沒說,也不會說。她從來不會讓自己大講真理,不,決不會。她寫作。不做別的。她知道必須找一些別的詞,重新創造一些十分古老的詞。她說:「我們差不多都不會寫東西了。我們能寫出比《聖經》第一卷,比《創世紀》更好的東西嗎?不,我不相信。那種簡單的敘述法,一句頂一萬句。」

  還有第一個白天和第一天晚上。

  「我希望已經寫下來,那會使我很高興的。怎樣才能做到敢寫呢?然而,我寫了。您看吧!」

  您寫了。字寫出來時,故事寫出來時,我每次都很興奮。我知道您不會再遇到什麼麻煩,您不會死的。死神最早也要等到書寫完以後才能來。您會把書寫完的。您不會放棄的,既不會放棄書,也不會放棄我和您自己,不會放棄去市場買東西。

  您正在口述那一幕,缺乏照片見證的那一幕:橫渡湄公河,與那個將從漂亮的小臥車裡出來的男人相遇,那個北方的中國人,您的第一個情人。我們在諾弗勒城堡,坐在那張大桌子邊上,面對著花園。我等待著詞匯,我用那台我很喜歡的打字機打著。那是一台黑色的打字機,很高。您對我說,那是戰爭時代的產品。我們寫到了那個年輕女孩,戴著男帽,腳上穿著妓女常穿的那種嵌著箔片閃閃發光的鞋子。那就是您。您倚著舷牆,再過幾秒鐘他就要遞煙給您了。而您呢,您說:「不,我不抽煙。」您看見了中國人手指上的戒指,戒指上的鑽石,金錢,愛情和將來的故事。您母親將感到很高興,高興而非痛苦。而您將寫出這個風靡全球的故事,一個可憐的故事,一個毫無意義的故事。它總是那麼崇高,總是寫不完,六十年後還在寫,不倦地寫。而我呢,我在您身邊,把您說的話用打字機打下來。我試圖跟上您,不打錯。有時,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比如說,您講起您的小哥哥保爾,講起那段愛,講起小哥哥的死。保爾永遠活著,完整無損。您講不下去了,您的聲音哽咽了,您哭了。我無法相信這一事實。我停止了打字,等待著。會過去的。後來,事情過去了。您接著說,順著故事的線索往下說。埃萊娜·拉戈奈爾出現了。拉戈奈爾,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您說:「我也是,我喜歡這個名字。您會喜歡埃萊娜的。她曾發瘋似的愛上了我。為了我,她會放棄一切。她喜歡我。」

  您我發瘋似的愛上了這個故事。我們尋思,如果那個小女孩救家庭于苦難之中,如果那個中國人娶了年輕女孩,結果會怎麼樣。不,不可能的,那個中國人不會娶她,事先就知道了的。那輛黑色的「藍旗亞」轎車開進了官邸的花園。我們越來越喜歡安娜-瑪麗·斯特萊特,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那些文字我們都背得出來,我們熟知那個故事。然而,事實上並非如此。當您向我口述著那個故事時,我們才發現那個故事。我們發出驚歎。我們說,是這樣,接著寫下去。我們都差點要鼓掌了,好像在劇場裡那樣。接著,當您說到「保爾」這個名字時,您的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您說:「這個孩子的死,我的小哥哥,我的愛人的死,我受不了。一點都受不了。永遠受不了。死亡。那種愛,我受不了。」

  書每天都在寫。書寫成了。這本書就是《情人》,1984年由子夜出版社出版,得了龔古爾文學獎,在全世界取得了成功。用您的話來說是在「全球」取得了成功。小女孩的故事在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都受到了歡迎。全世界都喜歡這個故事。人們情不自禁。誰都不能不喜歡。

  然而,1984年春您在諾弗勒城堡向我口述那本書時的聲音消失了。那種聲音,那聲音中的激情,那些文字是怎麼出來的?從何而來?為什麼來得這麼自如?為什麼跟我講述那個故事,那個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的故事?您問我:「您喜歡嗎?我敢肯定您喜歡。您也喜歡那汽車。說吧!說您喜歡!」

  我什麼都沒有說,我在打字書機前等待。我知道會繼續下去,您會重新順著故事的線索講下去。我不想開小差,怕錯過了第一個字,怕跟不上您口述的速度,怕不得不讓您重複某個詞,結果使您忘了下文。後面究竟是什麼句子您還不知道,但快要講出來了,快要打在我面前的紙上了。我不想錯過。有時,節奏加快了,您說得更快了,我也打得越來越快,打錯了一些字。「書寫沒關係,我以後會改的。」我們就這樣一直把書寫完。天天如此。直至故事結束。但故事並沒有結束,幾年以後,又出現了一本書,寫的是同一個故事:您,情人和我。那本《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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