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我可以這樣說:她創造,並且相信自己創造的東西。她創造了我,給了我一個名字,給了我一個形象,叫喚我,從來沒有人像她那樣叫過我。她日夜給我詞匯,一些詞匯,她的詞匯。她什麼都給,而我呆在那裡,我就是為了那些詞匯呆在那裡的。我不提問題,什麼都不問。在那些年當中,她好像一次也沒問過我喜歡什麼,從來沒有讓我點過菜,每次開車兜風都是由她決定去哪裡,她從來沒有想到要問問我想去哪裡。從來沒有,她沒問過我想吃什麼。沒有,從來沒有。根本沒有。她說:「揚,這些酸醋韭蔥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於是,我做了十天酸醋韭蔥,每次她都很高興。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所有不喜歡韭蔥的人甚至都不配活在世上。那些人不存在,我們不想認識他們,決不。那些不喜歡韭蔥的人多麼可怕啊!後來,不吃韭蔥了。接下去兩個星期吃的據說是越(南)式色拉。只吃這東西。

  她也說:「告訴我,您能去哪裡?您跟一個著名的、十分聰明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您什麼都不用幹,吃住免費。全世界的人都想取代您呢!」

  說實話,這倒是真的。然而,我有時也不想吃韭蔥、喝中國湯、吃都柏林土豆,不想在淩晨三點鐘去奧利機場,不希望她老是在那兒。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呆著,不想成為她最喜歡的人,不想再愛。

  她說:「這不可能。」

  我很少說話,但我還是有說話的時候:「杜拉斯我受夠了!杜拉斯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杜拉斯結束了!」

  她讓我發火,讓我罵,然後走到我身邊,抓住我的手:「不,別這樣說。這不是真的,您跟杜拉斯決不會完。您知道這一點。」

  我們沒完。沒有停止,不可能停止。一切都重新開始。從來沒個夠,還不夠,要愛得更熱烈。是的,是這樣。故事,永遠沒個完。陳詞濫調,類似「卡布裡,完了」那樣的東西,要多少有多少。瘋狂大笑,架吵了又吵。

  「揚,幹吧!您不是一個純粹的人,決不是。愛我吧!您只能這樣做。我知道您應該怎麼做。」

  我照辦了,服從了。最神奇、最出奇、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竟然能行。書寫了,劇本和電影一切順利,在全世界取得了成功。她說:「杜拉斯成了一種世界性的現象。」她沒有笑。她回到了十五歲,已經在從事文學創作了。她在文學當中,她畢生都在創作,不惜一切代價。別的任何東西都不重要,我也不重要,我在那個故事中一錢不值,因為是她創造了一切,從頭到尾,一切。她說:「您知道,我什麼都不編造,您知道我從不撒謊,從來不曾撒過一次謊。我不是在搞文學創作。我是在寫書。您到底明不明白?」

  我假裝明白。我做愛,我在她的口述下做飯、寫書、開車。我在那兒,我完全屬￿您。您呢?有時,我們跳舞,您很喜歡跳舞。您說:「我舞姿完美。沒辦法,就這麼回事。不會跳舞的人,不動的人,總是讓人擔心。」

  「寫作,就是尋找適當的運動和速度。您相信嗎,那也是一種跳舞方式?」

  我不知道,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不這樣說話。

  她珍惜生命,好像每時每刻都是撿來的一樣。非常緊迫。似乎明天將不存在,似乎已沒有未來,好像必須永遠生活在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這種現在雖然短暫,但它戰勝了一切,充滿了一切,充滿了空間和時間,充滿了我和她以及全世界。這種現在就像永恆一樣,每時每刻都可以產生。

  您就是這樣:沒有計劃,不知道幹什麼,處於一種野蠻的、原始的狀態之中,和匪窟中的土匪差不多,接近否定之手,像那些甚至不知道上帝的名字卻兩手空空仰天祈禱的古人,像所有那些人。您獨自跟他們在一起。而我也在那兒,跟他們跟您在一起。

  我們在那兒,那些書在那兒。可以讀讀書,只需翻開書,只需讀書,真正地讀每個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您和您的讀者在一起,和讀這些文字的我在一起。但您又是誰?現在輪到我這樣問了。

  4

  她經常不想再寫,經常想離開一切,離開文字和生命。然而,事實上她並沒有這樣做。她活著,在寫作,在愛。愛一切,愛全世界,愛牡蠣。愛瘋了。愛深夜沿著塞納河散步,一直走到訥伊橋,然後回到聖母院。

  「您看那堆石頭,那壯麗的灰色,那條河,塞納河,多美的名字。您再看呀!」

  在一家小酒吧裡,她看著所遇到的人的臉,她想看懂她面前的這張臉的什麼東西。她看著,她看出了什麼東西,但她什麼都沒說。我隨她看,後來,總是那麼突然,她不看了。必須馬上回聖伯努瓦路。世界變得可怕起來,難以忍受,她再也不想在世界上露面了。她想藏起來,關在房間裡,什麼都不幹。她開始罵我,討厭我,說:「這個世界是這麼不公平,這麼可惡,我得躲得遠遠的,離開您的那副惡相。」就是這樣。我無可奈何。

  她走進房間,坐在書桌邊。是的,也許她要寫作。她拿過一張紙來,要找一個詞,再找一個詞,她要開始寫作,她不能陷入如此巨大的痛苦中。不,她不會自殺,她要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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