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我聽她說話,聽了好幾個小時。我聽見了什麼東西,看見了什麼東西。我很快就發現,日常生活中的聲音(讓我們說日常用語的聲音吧),口述文章的聲音,正在寫作的聲音,試圖看到某種東西,叫出某種東西,每時每刻都試圖存在,存在於真實中的聲音,它們之間並沒有區別。這是一種努力,一種張力,一種痛苦,一種隨時隨刻都存在的魅力。

  比如,她說「我們去圖克」。我很喜歡她說「圖克」這個詞的方式,我對她說:「再跟我說一遍。」她笑了,又說了一遍,為了我,也為了她自己,把這個詞又重複了一遍:圖克。

  她說話時,好像在創造這個詞。而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好像以前從來沒有人說過,從來沒有。那是一些簡單的詞,陳舊的詞,日常用語,廉價的故事。訥韋爾1少女在廣島。好像只有這樣普通、平凡才能使詞、句和閱讀具有魅力。

  應邀朗讀作品。

  當她在電影《大西洋人》中朗讀作品時,她既是這些文字的作者,也是自己的聲音的作者。一種讓人讚美而又令人不安的巧合,好像她對自己寫出來的這些文字理解得更深了。重新創造文字,是的,好像簡單的詞意味深長,掘之不盡,好像可以說了再說,直至意義消失,只剩下聲響。

  「誰寫的?這是誰寫的?」她問。她高興地發現了一些真實的東西。

  我和這個女人走進了這個故事。這個寫作的女人,難以想像的女人,因自身而激動,因全世界而激動,因為不公正,因為美,因為痛苦,因為愛,因為這亂七八糟的東西,因為她和我,因為那個發生在她與我之間又不僅僅發生在她與我之間的故事而激動。不,並不僅僅發生在她與我之間。她知道這一點,我也知道,然而,不應該知道得太清楚。像大家一樣,吵架、辱駡、幹壞事、做飯,也做愛。世界上亂七八糟的事什麼都幹,因為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因為我們是這個世界中的成員,因為我們無法與人類分開,因為她寫作,也是為了全世界,正如為了我一樣。因為我也在這個世界上。

  她說:「揚,不要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是個英雄。不要太自信。僅此而已。我不知道您是誰,我們都不知道。」

  我一天天被扯進這個故事,好像這故事一天天開始,好像被我中途遇上了。她讓我進入了她的故事,她的那些故事。什麼故事?不知道。我一無所知。我試圖弄懂這個故事,但我對發生的事不怎麼明白。我只知道我在那兒,和她在一起,一直在那兒,並將一直呆下去。我在那裡無能為力。她在那裡也無能為力,她和我對什麼都不負責,就像兩個被扔在世界上的孩子。吃飯。寫作。我在那兒,在床上,在廚房裡,在汽車中,在歡笑中,在辱駡裡,在文章中,在她口述她創造出來的文字中。我被迫呆在那裡,無法逃脫。她看守著我,看守著一切。我除了呆在那兒,別無選擇。我呆在那兒僅僅是為了她,完全為了她,直至再也呆不下去,直至想離開一切,直至想自殺,直至再也不見她,直至感到噁心。她站得挺挺的。我不該看別人,永遠只能看她,看呆在那裡的她,看在那裡寫作的她。她不停地看我,一直看著我,不放開我。這真無法活下去。難以忍受。我是她最喜歡的人,她是我最喜歡的人。

  怎麼辦?怎麼堅持?怎樣才能活下去?怎樣才能讓時間流逝?怎樣安排這些時間?這些日日夜夜,我們對它無可奈何。我想走。她說:「別走了,因為您還會回來的。您不可能不回來。沒別的辦法。」

  確實,我總是回來,我一直在那裡跟您呆在一起,呆在您身邊,與您保持那種難以忍受而又必需的親近,保持隨時建立而又破壞的聯繫。那種聯繫,每一天、每一夜都被創造出來。她不惜一切代價,要得到那種聯繫,她被迷住了,但同時又想摧毀它。好像愛情就像一個點,永遠達不到,卻又存在;已經存在,一個精確的點:明亮而又說不清楚。她說:「別想弄明白,您弄不明白的,世界上誰也弄不明白。沒有任何東西要弄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

  她又補充說:「如果您不樂意,您可以走。您在這裡一無所有。只有兩個包。好,關門走吧!我擺脫您了。終於擺脫了!」

  3

  我在那裡必不可少,又毫無用處。我隨時都可以離開,但我不能走。我們相愛,我們不再相愛。這又重新開始了。什麼重新開始了?寫書。我們又開始寫書。不可避免。有一天,我說:「如果我明天死了,如果我明天自殺,您會在兩個星期內寫一本小書。我敢肯定您會寫的。」她說:「揚,求求您了,別說這話。別說了。不是一本小書,而是一本書。」

  我們都沉默了。

  我們去裡斯本,參加杜拉斯的電影展覽。這是我第一次和她正式出門,我不知道站在哪裡好。她沒有把我介紹給任何人,什麼都沒有說,把我扔在一邊不管。在法國大使館的會客室裡,她把《80年夏》送給大使,並說:「您看見了,揚·安德烈亞就是他。這本書就是題獻給他的。」大使跟我打了招呼。我想離開眾人,想走,不呆在那兒。

  在晚宴上,有人問我是幹什麼的。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便說:「什麼都不幹。」她坐在大使身旁,在桌子的另一邊,聽見我的話後,便很大聲地說:「您剛才說得太好了。應該堅持下去。」我不知道看誰好,不知道怎麼吃。她繼續和大使說話,然後又對我說(聲音一直很大,全桌人都聽見):「好極了,應該有勇氣說這些事。您無所事事,這千真萬確。」

  大家都沉默了,接著又開始交談起來。我最後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好像她並不在場一樣。我忘了她。

  我常常聽到《廣島之戀》中的那句名言:「你愛我,多麼美妙啊!」這句話我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愛,就要徹底地愛,包括身體。肉體也要相愛,是的,是這樣。還要做愛呢!也需要身體,皮膚。她說:「瞧,揚,我的皮膚很嫩,那是因為季風雨。您知道。是的,皮膚保護得很好,只有臉受摧殘了,其他部位並沒有受到影響。大腿,您看我的大腿,它們又長又結實,活像小夥子的大腿。大腿沒有變。我運氣不錯。」

  這是真的。我們真的是同齡,我們相愛,不斷重複、永不枯竭的總是這種愛。一種真正的美使它得以更新,並用文字表達出來。用某種文字。她說:「如果一個人聰明,他在什麼事情上都聰明。寫書、園藝、愛情……一切。要麼是十分聰明,要麼是一點不聰明。」

  我這樣說:「聰明是沒有止境的。聰明就是創造,就是奇思,就是歡笑,大笑,什麼都是。從窗口扔出手提箱、打架、辱駡也是。我們要的就是智慧。因為在生活中,在生活中的這些事件裡,首先有您和我的智慧。我們不能拋棄它。共同生活的痛苦。那不是痛苦,但說到底還是痛苦。愛情故事,那不是痛苦,然而也是痛苦,厭惡一切,厭惡生命,厭惡您,厭惡我,然而又不是,因為我們相愛,因為我們讓此事變得很了不起。相愛,共同生活,您把它說了出來,寫了出來。在床上,在書中都如此,我絲毫不懷疑。『像鐵一樣硬』,正如您說的那樣。我不怎麼明白,但這是您對我口述的,這些謊言,這整個故事都是我用打字機打下來的。但請告訴我,這是什麼故事?『站著睡覺』,正如您說的那樣。這一切,全部,生活中和書中有關您我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它們全都是事實,都是真的。我們都相信,我們都說,我們都做。一切,愛情和書,剩下的一切。直到盡頭,直至現在。今天它還在繼續,因為我正在寫您,我在寫。是的,在寫。」您說:「揚,您只有一件事可做:寫。」我做了。我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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